公元一九九一年初春,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部分四川知青为了纪念赴滇支边二十周年,决定在成都举办一次大型图片回顾展。提议办展览并热心投入的,大多是当年兵团的知青干部,他们有热情,思想活跃,富有一往无前的进取精神,并对过去那段并不辉煌的历史始终取一种基调昂扬的乐观态度。筹备组成立伊始,第一个议程便是给展览取个总标题。标题如同婴儿的名字,寄托人们对于回顾展乃至历史的全部期待。
议论结果,回顾展有了一个相当令人鼓舞的命名:
——“青春无悔”。
总标题之下,还有一段注释性题记,摘自《普希金诗选》:“一切的痛苦都将过去,而过去了的,就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我不禁对这位俄罗斯诗人的话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怀疑:如果一切过去了的痛苦都不成为痛苦,那么犹太人对于二次世界大战,中国人民对于南京大屠杀,日本人对于原子弹,他们会将那场噩梦变成美好的回忆么?!
诗人固然离不开浪漫主义的滋养,但是浪漫主义并不等于历史。
一九七一年春,首批成都知青赴云南支边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十名平均年龄只有十七岁零三个月的刚刚到达边疆农场的女知青,在一个静谧的夜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大火过后,人们只在废墟里找到一堆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蜷曲的残骸。当时这件事震动了成都。筹展期间,我们好不容易找来女知青的照片,准备放大展出,以志纪念。不料很快遇到一个小小的难题,就是没有人熟悉她们和能够弄清这些姑娘的姓名简历。我为此又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几位死者生前连队的男知青,请他们提供女知青情况。
然而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知青们搔着头皮,相当尴尬地回忆了许久,终于为我凑出了七个半女知青的姓名。
其中那半个只有姓,据说还不大确切。
岁月悠悠,往事如云如烟。在尘封的记忆仓库里搜寻二十年前那些早已淡漠的生活往事乃至人物印象自然是件不大容易的事,何况他们已经不算年轻,正在或者将要步入人生的中年。我没有理由责备这些忙忙碌碌的同龄人,他们每天都要面对许多纷繁的现实,包括沉重的家庭负担和激烈的生存竞争的挑战。谁能只靠回忆而不是努力工作来打发短促的人生呢?但是我又没有理由不为我的同龄人感到由衷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