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门开了,进来一位裹着头巾的妇女。这在华沙很少见,华沙的犹太已婚妇女多戴假发。她脸色泛黄,阔鼻子,厚嘴唇,黄眼睛,一看便知是那种地位低下的普通女人。她的胸脯肥大,像伸出去的阳台,齐胸围着块大围裙,她脚上的鞋子已经穿得不成样子了,看上去,像个仆人或是集市上穷苦的摊贩。这类妇女大多立刻问拉比在不在家,妈妈便把她们送进隔壁房间。但这个女人却一直站在门口,带着疑问、祈求的目光望着妈妈。妈妈慢慢朝她走去。
“你是想问个仪式方面的问题吗?”
“最亲爱的拉比夫人,我也不知道想要什么。最纯洁的灵魂啊,我必须把心事说出来。我再也不能闷在心里了。愿您不受邪恶的侵扰。我堵得慌,这儿,就这儿……”
女人指着她的喉咙,开始啜泣,抑制不住的哭泣声迸发出来。她的脸一下变红、变湿,涕泪交流。我那时正坐在屋角的脚凳上看小说。妈妈显然忘记了我的存在,那女人也没注意到我,她开始讲述:
“最亲爱的人呀,我犯了罪。我的心碎了……”
她又开始抽泣,用围裙擤鼻涕。她的眼里带着又哭又笑的神情。伤心欲绝的人哭泣时总这样。妈妈请她在一只当凳子用的皮箱上坐下来。
“一个人如果真心悔过,上帝会接受他的忏悔的。”妈妈讲起话来像个学者。她对《圣经》文本甚至比爸爸还要熟悉。她也熟悉诸如《内心的责任》《正义者之路》之类难懂的书——读的不是译本,而是希伯来原文。她了解多如牛毛的律法,能引述成百上千个拉比的箴言和布道寓言。她的话很有分量。
“那异教徒还活着,我又如何忏悔呢?”
那女人边说边哭:“谁知道他是不是个反犹分子呢?谁知道他有没有打过犹太人呢?我的悔恨对我有什么用?我每次见到打狗的、酒鬼,就觉得那会不会就是他。啊,拉比夫人,我真是痛苦不堪啊!夜里睡不着觉。年纪越大,情况越糟。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合不上眼。要是我从未生养那该多好……”
妈妈一言不发,从她的脸上看得出她听明白了,但我却没听明白怎么回事。没过多久,我也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许多年前,这个女人遗弃了一个私生子。有个男人勾引了她。她把婴儿装在篮子里,放在一个基督教教堂附近。几小时后,等她回来时,婴儿不见了。也许被送到了某个育婴堂了,只有恶魔知道他怎么样了。她是个贫穷的姑娘,一个孤儿。她怕受到拷问,强迫自己把这事儿忘掉。几年后,她结了婚,又生了几个孩子。她现在已经做了奶奶了。她一生辛苦劳作,差不多把以前的不幸忘了。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事越来越令她苦恼。她是个异教徒的母亲!谁知道呢?也许他就是街上的那个警察?也许他是个坏蛋,另一个哈曼?也许他已经养了一大群异教子女?她真不幸,她的晚年多不幸啊!她这样的罪孽怎么可能得到宽恕?到了来世她该如何辩解?她诅咒自己受骗犯下这桩罪孽的那一天!她的生活就是无穷的苦难。她没脸进会堂去祈祷。她已经被玷污了,不干净了。像她这样的罪人怎敢背诵神圣的祈祷词?她活该被人唾骂。活该上帝派死亡天使来解脱她……
女人又一次哀号起来。我妈妈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她没有立刻安抚那女人,说明她犯的罪有多重。
妈妈终于开口了:“你能做什么?只能向全能者祷告。”过了一会儿,她又道:“我们的先祖,亚伯拉罕也生养了异教民族。”
“拉比夫人,你说我该告诉拉比吗?”
“他能帮你什么?捐钱做善事。你身体受得了的话,就禁食,但不能超过你体力的限度。”
“拉比夫人,人家说这类孩子长大了会做消防队员,决不允许结婚。这样他们可以随时应招去灭火。”
“是吗?那样的话,他至少不会成为异教徒的父亲。”
“拉比夫人,他现在应该有四十岁了。有人告诉我说,如果我点上四十支蜡烛,念动咒语,他就会死。”
我妈妈气得浑身发抖。“谁告诉你的?生、死都在上帝手中。而且,这不是他的错。他有什么罪?《塔木德》上讲过他这样的人——被掳走的孩子。不能怪他。赫米尔尼基赫米尔尼基(一五九三-一六五七年),哥萨克首领,一六四八年率众背叛波兰,曾屠杀几百万波兰和乌克兰的犹太人。大屠杀期间不是也有很多犹太儿童受洗礼吗?全能者有一本账。那叫你点蜡烛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可祈祷诅咒任何人去死。除非肯定他是邪恶之人,犯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