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空洞的大脑就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灵感的火花的。我想起一个叫曾焰的女作家,从前也是云南知青,在边疆插队。她现居台北,我们是朋友,互通书信长达数年,但是从未谋面,没有通过电话。我是从曾焰的小说中认识她的,知道她曾经在金三角流浪达十二年,到过许多著名地方包括美斯乐和满星叠。金三角很大,像大海,一个人的命运很渺小,像小舟,或者随波逐流的稻草,我所以想起曾焰来,是因为她在金三角的职业是教师,教过许多年书。我对这位主人是否认识或者听说过曾焰不敢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曾焰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别无选择,只好紧紧抓住它。
我说出曾焰的名字。
我看见他粗壮的身体动了动,像一堵结实的大门受到猛烈撞击。他盯着我,嘴张得很大,一脸困惑的表情。但是很快他就高兴起来,眼睛发亮,那张多肉而令人生畏的脸也因此变得柔和起来。他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放声大笑,中气灌得很足。他说:“哈哈,哈哈哈,是她呀——曾焰!我的老师,作家!……我为哪样不记得她呢?整整六年!我老爹把我们兄弟五人寄放在学校她家里念书,真是难得啊!……说实话,我今天还能认几个汉字,写几个汉字,都是曾老师教育的结果啊。”
我的心先是紧张地一抖,随即落回原处,快乐地大跳起来。
感谢命运!多年来,当我与曾焰隔着海峡海阔天空,在书信里架起思想和友谊的桥梁,我从未想到这位同龄人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充当我命运的领路人,帮助我获得打开金三角大门的金钥匙。一个共同的朋友就像一根导线,将绝缘的电流接通。
主人主动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的手终于跨越千里握在一起。
闸门打开,积蓄的洪水倾泻而出。接下来我提出深入金三角采访的要求,丰先生(这时我知道他姓丰)亮出他的底牌:他算得上土生土长的金三角人,国民党残军第三代,从小当兵打仗,给大毒枭坤沙当过副官。他父亲为原国民党残军第五军三十师上校师长(不是将军),现为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先生告诉我,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以来,在金三角已经自发形成数以百计的汉人难民村,栖息、繁衍着数百万没有国籍的中国难民。
丰先生对我说,他此生的最大心愿是办好两件事;一件是为中国难民解决国籍问题,因为他们多数人至今没有国籍。另一件就是办学校。“……哪怕今后把财产变卖了,也要回金三角办学校,让我们汉人后代有机会受教育。”丰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沉重。
我却像挨了一颗炸弹。
金三角!数百万……中国难民!丰先生千真万确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理解难民的含义,是指新中国成立时逃过国境的原国民党军队以及其他各种人员,这个庞大数字像核辐射一样灼伤我,它大大超越我的想象力,把我变成一个目瞪口呆的傻子。
民国三十八年(1949)至今已经半个世纪,这些中国难民部落在金三角这片蛮荒之地怎样生存?怎样融入当地社会?他们同金三角其他民族是什么关系?他们在金三角这个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的情绪随即变得亢奋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幸运的探宝者,远远看见星空之下的大地上躺着许多迷人的历史碎片,碎片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神秘光斑,我相信为数众多的宝藏还隐藏在厚厚的夜幕和迷雾后面。一想到令人陶醉的成功景象我就心跳气促。我坚定地对丰先生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错过许多彼此认识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条件成熟了,我明确表达我将在近期内采访金三角的愿望和信心。
告别时暴风雨已经过去,夜空中还在洒落稀疏小雨。丰先生亲自开车送我,他表示愿对我今后采访提供必要的帮助,至于哪些帮助他没有细说。
回到下榻的宾馆已是次日凌晨,几位朋友竟没有睡,正为我通宵不归着急,此情此景令我心里感动了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