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与云南边境毗邻的“金三角”是个笼罩着神秘面纱和凶险莫测的禁区。从地图上看,那片地域很广大,与云南省面积差不多,山峦重叠,覆盖着茂密而古老的亚热带原始森林,全球毒品一半多都从那里被种植和制造出来,然后源源不断地走私到世界各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后的毒品通道,受害者呈几何级数上升,反毒呼声日高。我当年插队的边疆国营农场,有朋友从那边回来告诉我,年轻人有一半进了戒毒所,我所在生产队是“重灾区”,吸毒率高达百分之七十。
如此触目惊心,如此毒祸泛滥,一个魔鬼的幽灵悄悄在中国大地上游荡。我想起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如此下去,这次不用帝国主义列强开着坚船利炮,我们千辛万苦筑起的血肉长城就将在毒雾中自行崩溃瓦解。
我对国境那面的另一种记忆是,那里仿佛是片波涛汹涌的深海,深不可测,掩盖着水下的激流、旋涡和种种可怕灾难,就像举世闻名的魔鬼“百慕大”一样。国民党残军在那边大肆活动反攻大陆,缅共竖起旗帜打游击战,大毒枭坤沙、罗星汉的贩毒马帮在林间小道上出没,土著部落至今仍盛行砍人头祭谷的野蛮风俗,还有各种土司、头人、山兵、缅兵、土匪、强盗,总之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让人想起来后背就直冒寒气。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在知青时代曾经有过短暂的流浪经历,在国境那面的山区和丛林中辗转数月,而当年许多同我一样幼稚冲动的知青越境而去,跨越神圣国界,从此一去不返。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知青(其中许多人不满十八岁)出走的动机大都很简单,或出于某种狂热偏激的感情,比方捍卫理想,支援世界革命,对上山下乡不满;或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比方和领导吵架赌气,受到不公正待遇,因为失恋,爱情受挫,想念家乡父母;甚至仅仅因为满足好奇心,想看一看外国是什么模样,于是他们偷偷溜出连队,跨过界河,走向茫茫无垠的天际。总之许多人的行踪从此失去踪迹,就像流星短暂地划过天空,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神秘的金三角黑洞里。
我还记得当时农场发生的轰动一时的“白毛女失踪案”。
失踪者是一位女知青,有点相当于今天的舞台明星,她在农场宣传队饰演革命舞剧中的女主角白毛女。她是与我们距离最近的青春偶像。我还知道许多男知青都在暗中嫉妒那个扮演白毛女恋人大春的男知青,但是有一天忽然传来消息,白毛女夜出未归,明星失踪了,我们的偶像突然不见了。
这个消息顿时轰动农场,人们枯燥的心情都像泡沫一样翻腾起来,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一些花样翻新的小道消息到处流传,我们在田间地头交流这些令人刺激的小道消息就像举行新闻发布会。后来上级传达正式文件,公布事实如下:某日晚该女知青(白毛女)参加完学习上床睡觉,大约半夜两点左右(一说四点),同寝室女知青听见她下床,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出门去了。人们以为她上厕所,所以继续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才发现女知青一夜未归,于是意识到问题严重,赶快分头寻找。当时农场还称建设兵团,实行军管,团领导很着急,派出更多人往团部附近山林搜寻,后来又组织更大规模的搜山,范围也从团部扩大到全团。凡是有人迹的地方都找过了,山沟坡坎,树林山洞,悬崖峭壁,连团部附近一座小水库也放干水,唯恐白毛女沉在水底。总之方圆几十里都被拉网一样折腾过来,还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
这件事情成了一个谜,团部成立专案组,抽调有破案经验的公安人员参加,上级指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坏人抓出来。至于谁是坏人,是女知青还是躲在暗处的黑手,上级没有说,大家心里也就没有底。过了一年,农场撤销军管,现役军人撤走,案件也就搁置起来,成为一宗无头悬案。后来有消息透露说,女知青跑到外国去了,国境对面是金三角,那里形势复杂,是反动派的老巢,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过去和过去干什么。证据是从她床上找到一本小学地理课本,从上面能看出一条隐蔽的外逃路线。
天苍苍,地茫茫,那些越境而出的知青朋友,我的同龄人,他们的命运依然渺无踪迹,不知所往,不知所终,就像一个永久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共同的青春墓碑上。偶尔中秋月明,或者夜半时分,我会突然被一阵来自历史深处的熟悉潮水惊醒,往事历历,像老电影一样布满时间的伤痕,青春如残灯,照着那些铭心刻骨又残缺不全的人生画册。我听见一个声音像风一样在岁月的旷野深处大声呼号——
我的知青,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青春偶像白毛女,你们好吗?
你们现在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