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样的混战中尤吉斯掉入了陷坑。只能用“陷坑”一词来描述那次事故,因为它是那样的残酷,而且事先根本预料不到。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任何察觉——他只是在慌乱中扭了脚踝。他只是感觉到一阵剧痛,可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这点小伤他不会在意。可是走路回家的时候,他感觉到脚疼得厉害。第二天早晨,他的脚肿大了一倍,连鞋也穿不上了。即使这样,他也只是咒骂了几句,把脚用破布包了一下,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去上班了。碰巧这一天达拉谟公司异常忙碌,整个上午他就拖着一只疼得要命的脚站在宰杀台上干活。到了中午,他疼得都要昏过去了。下午,他又坚持了几个小时,直到后来他终于挺不住了,于是,他找到了工头。他们找来了公司医务室的医生,医生检查了他的脚之后告诉他回家躺在床上休息。他还说,尤吉斯的一时粗心可能会使他好几个月上不了班。按照医生的说法,他的受伤,达拉谟公司没有责任。谁都清楚,医生肯定会这么说。
尤吉斯回到家,脚疼得使他眼前发黑,而他的内心更是充满了恐慌。伊莎贝塔大娘把他扶上床,用冷水敷了伤处,尽量不让尤吉斯看到她的担心。晚上,其他人陆续回来了。伊莎贝塔大娘把他们挡在门外,对他们耳语了几句。于是他们一个个笑嘻嘻地进了屋,都说尤吉斯的伤用不了一两周就会好的,大家会帮他渡过难关。
可是,把他安顿好睡了之后,一家人围在火炉旁开始讨论这件事,一个个神色惊恐。大家都明白,尤吉斯的病倒将使一家人陷入重重困难。尤吉斯的账户里只有大约六十块钱,而且生产淡季就快到了。乔纳斯和玛丽娅的收入很快会锐减,到时可能连食宿费都交不上。那样就只剩下了奥娜的工资和小男孩儿的那点微薄收入。房子的月供要交,买家具的钱也还剩下一点儿没还清。房子的年险就要到期了,每个月还要一袋一袋地买煤。现在是一月份,隆冬时节,缺衣少粮,这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日子。天还会下大雪,到时谁会扛着奥娜上班呢?她会丢掉工作——肯定会丢掉工作。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开始哭了起来——到时候谁来照顾他?
真是可怕,这样的一次意外竟然能给一家人带来这么大的灾难,而且任何人都感到束手无策,眼看着灾难一天天临近。尤吉斯日夜茶饭不思,一家人甚感忧虑。家人骗不了他,跟他们一样他对形势一清二楚。他知道,没有他一家人会饿死。他整日里忧心忡忡,身体日渐消瘦,只两三天的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病秧子。是啊,像他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整日里无助地躺在病榻上真是能憋得人发疯,那样子就像是被俘了的普罗米修斯。尤吉斯躺在床上一分一秒地忍受着煎熬,他的思想也随之渐渐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前,他乐观地拥抱生活——虽然也有各种磨难,但他都能够勇敢地面对。可是现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病榻上辗转反侧,感觉到有一个阴森可怕的鬼影无声地潜入他的房间。他浑身肌肉紧缩,头发直竖。他感觉到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别人曾跟他讲过的话也许是对的,再强大的人也抗争不过残酷的现实!不管你怎样努力、多么辛劳,你仍然会失败、落魄、毁灭!一想到这些,他就感觉到心头按着一双冰冷的手。他想到了,在这个阴森恐怖的房间里,他和所有的亲人都会慢慢地倒下,一点点被饿死、冻死。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呐喊,没有人伸出一只手拉他们一把!事实就是这样!在这个商家林立、遍地黄金的大都市里,人类也会像穴居时代那样饱受自然力量这头野兽的蹂躏和摧残!
时下,奥娜每个月挣大约三十块钱,小斯坦尼斯洛伐斯挣十三块钱。此外还有乔纳斯和玛丽娅的食宿费,大约四十五块钱。扣除月供、利息、家具的每期付款,还剩下六十块钱。再扣除烧煤的开销,还有五十块钱。他们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一切,他们出门衣不遮体。孩子们的鞋坏了,用绳子绑上。已经是半个残疾人的奥娜本应坐车去上班,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冒着冷风冷雨一路走到工厂。除了食物,他们几乎什么也不买。尽管这样,每个月五十块钱的收入还是让他们难以活命。如果能买到货真价实的食物,如果知道买什么,如果不是那么无知得可怜,他们本来也还是可以维持的。可问题是他们现在是在一个新的国家,这里的一切都跟以前截然不同了,包括食物。在家乡,他们吃惯了熏肠,可是他们在美国买的熏肠跟家乡的熏肠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这里熏肠的颜色是用化学颜料染出来的,烟熏味也是用化学品调出来的,而且原料都是马铃薯粉。所谓的马铃薯粉就是提取出淀粉和酒精之后所剩的马铃薯残渣——这样的香肠不比木头的营养价值更高!在欧洲,用这种东西做食品配料是违法的。在欧洲没有市场,于是每年有数千吨的马铃薯粉被运到美国。令人震惊的是,每天一家十一口人竟然吃掉那么多这样的食物。每天一块六毛五的食物根本不够吃,再怎么精打细算也没用。这样,每周他们只好从奥娜的银行账户里那点少得可怜的积蓄中取出一部分。账户是以奥娜的名头开的,所以这事一直瞒着丈夫,她把痛苦自己咽在肚子里。
如果尤吉斯真的病了,病得不能思考了,情况倒可能会好一点。因为大多数残疾人都会得到政府的一些救济,可是他还算不上残疾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这让他尤其感到痛苦。他只能整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有时他会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有时他会忍不住要起床,而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则会苦苦相劝。白天大部分时间家里只有伊莎贝塔大娘陪着他。她就坐在床边,抚摩着他的额头,跟他说话,让他忘掉烦恼。有时,天太冷,孩子们就不去上学。这样,他们就会挤到尤吉斯所在的厨房里,因为这是家里唯一一块还算有点温乎气儿的地方。这是顶可怕的时候,尤吉斯会暴躁得像一头熊。这也怪不得他,他的心已经够乱的了,孩子们一吵他更是烦得要命,想睡一会儿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