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能就这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他们终究得离开。他们一旦放弃买房子的计划,就得面临租房子的问题。可是一想到没有止境地每个月交九块钱的房租,这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一周以来,是买房还是租房的问题日日夜夜地在困扰着他们。最后,尤吉斯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乔纳斯大哥已经找到了工作,在达拉谟的工厂推车。布朗的宰杀车间从早到晚一直在运转着,尤吉斯也跟着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作为一家之主的角色。他告诫自己,像买房子这样的大事,家里的男人必须负起责任来,该决断时必须决断。别人也许栽倒在这件事上,但是他不能——他要做给他们看。他会整天工作,必要的时候晚上也可以工作;在房费没有付清、全家人还没有自己真正的家之前,他决不会休息。就这样决定了,他告诉他们。

他们讨论过,在下决心买这个房子之前,他们还要看看其他的房子;但是他们不知道哪里有房子,也不知道怎么找房屋信息。他们看过的那所房子一直在脑海里徘徊,挥之不去;每当他们想象着自己身处新家的情景时,画面上都是这个房子。就这样,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代理人他们已经决定买了。事实上,他们的脑海里也有一个抽象的认识,那就是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抵挡不住那位巧舌如簧的代理人的诱惑,尤其是在继续拖延就有可能错过机会的威胁之下,他们终于投降了。好在代理人告诉他们还来得及,于是一家人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们被告知第二天来,签合同和各种协议。尤吉斯深知签合同的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决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可是他又不能亲自去——他的工作可不能请假,问都别问,否则就会丢掉饭碗。所以,他只能把这么大的事委托给女人们,还有赛德维拉斯,他答应跟她们一起去。当天晚上,尤吉斯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他们从各自的身上、行李里最隐蔽的地方翻弄出一沓沓命根子般的钱,然后交给伊莎贝塔大娘,她把这些钱放在一起,紧紧地包起来,牢牢地缝在衣服的夹层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尤吉斯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嘱和警告,吓得女人们脸色苍白,就连一向自诩为沉稳的商人的熟食店老板此时也不禁心生忐忑。代理人把合同递给他们,让他们坐下,好好读一读。于是,赛德维拉斯开始读起来——这可真是个既吃力又痛苦的过程。赛德维拉斯一边认真地读着,代理人一边闲适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伊莎贝塔大娘太过紧张,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淌下来。赛德维拉斯这么认真地读会不会让那位绅士觉得他们不够信任他呢?可是,约伯斯·赛德维拉斯还在字斟句酌地读着;很快就会证明他这么做是对的。他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于是,他一边读着,一边眉头紧锁。这哪里是销售合同?在他看来,这分明是一份房屋租赁协议!不过,上面那些古怪的法律术语他以前可从未听过,所以他不能断定。“甲方因此立此契约,同意租给乙方……”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还有,“月租金十二美元,租期八年零四个月……”!这时,赛德维拉斯摘下眼镜,看着代理人,结结巴巴地提了一个问题。

代理人非常客气,他解释说这是契约的惯用格式;格式要求契约上房子只能写明出租。他让他们读下一段,不过赛德维拉斯的脑海里就是放不过“租金”这个词,当他把这个词翻译给伊莎贝塔大娘听时,她也不禁吓了一跳。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这房子,而且还要租将近九年!代理人倒是不缺少耐心,他开始再次解释。但是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伊莎贝塔的心中牢牢地记住了尤吉斯给她的最后一句庄重的警告:“万一出现什么差错,千万别给他钱,出去找律师。”这可是个折磨人的时刻,她坐在椅子里,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鼓足了勇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约伯斯把她的话翻译给代理人。本料想那人会暴跳如雷,可是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她找律师,不过她谢绝了。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目的是离代理人远一点,这样他们要找的律师就不可能是和他一伙儿的了。半个小时之后,当他们跟着找来的律师再次来到代理人那里时,他们听到律师竟然直呼代理人的名字!我们可以想象伊莎贝塔大娘他们当时是多么的沮丧。他们感觉到彻底无望了,坐在那儿就像囚犯等待着法官宣布死刑判决。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已经落入了圈套!律师通读了一遍契约,读完之后他告诉赛德维拉斯这份契约没有任何问题,此类销售契约都是这种固定格式。价格谈定了吗?老先生问道,首付三百美元,余款月供十二美元,直至一千五百美元总房款付清,是这样吗?是。没问题。某某房子连同地产以及所有附属设施一起出售?对。于是,律师拿着契约给赛德维拉斯指点相关的文字。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契约里没有任何的陷阱?他们可是穷人啊,那些钱可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产啊,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可就毁了。接下来赛德维拉斯又问了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问题,女人们则死死地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异常痛苦。她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知道他们以后的命运全部掌握在他手中。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于是到了她们下决心的时候了,成交或是放弃。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不知所措,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别哭出声来。约伯斯问她要不要签字,问了两次——让她怎么回答?她怎么知道律师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代理人的同谋?她又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理由问这样的问题?此刻,房间里每个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决定。最后,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她开始把手伸进上衣里面,那里面缝着那些如生命一般珍贵的钱。她把钱包掏了出来,在男人们面前打开。在此期间,奥娜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紧张得浑身像是要爆炸了似的。此刻,她真的想大喊一声,让继母住手,宣布这是一场骗局。可是,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莎贝塔大娘把钱放在桌子上,代理人拿起来,数了数,开了一张收据,然后连同契约一起递给她。这时,代理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站起身,跟在场的所有人一一握手,一如当初的优雅和礼貌。奥娜依稀记得律师告诉赛德维拉斯他的收费是一美元,这也导致双方进行了一番争执,当然结果是收获了更多的痛苦。交了一块钱之后,他们便离开了代理人的办公室,来到大街上,继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契约。由于极度的惊恐,他们现在虚弱得走不动路,于是大家便坐下来休息。 

一家人回到家里,内心被死亡一般的恐惧撕咬着。晚上,尤吉斯也回来了,听他们讲述了一天的经历,他知道完蛋了。尤吉斯确信他们被骗了,这下毁了!他撕着自己的头发,像疯子一样咒骂着,发誓当晚就杀了那个代理人。他抓起那张契约,冲出家门,从屠场区一路狂奔来到霍斯泰德大街。他一下子拽起正在吃晚饭的赛德维拉斯,两个人冲出去找另外一个律师咨询。当他们冲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律师腾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眼前的尤吉斯就像是个疯子,头发直竖,两眼血红。同伴赶紧解释,律师接过契约读了起来,尤吉斯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办公桌的桌沿儿,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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