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8)

十五

昨日我漫步了很远,中午在一家路边客栈吃饭。桌上放有一本通俗杂志。我浏览一下,发现有一篇某个妇女写的《猎狮记》,在这篇文章中我见到有一段似乎值得抄录如下:

“我把丈夫叫醒时,那只狮子——当时它离我们约四十码远——向我们直扑过来,我用303式枪正好打中它胸口,后来我们发现它的气管和脊骨都打碎了。它再次向我们扑来时,我第二枪把它的肩部打穿,它的心脏也被打得稀烂。”

能看看这位会玩枪舞笔的女英雄,我会觉得有趣。她大概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在家里时,或许她那副身段在客厅里还显得优雅呢。我可能会喜欢听她谈话,和她交流思想,她会让人对古罗马颇有身份、在圆形剧场有自己席位的夫人怀有相当不错的看法。那些夫人在私生活里,大多乐观优雅,富有教养,性情颇令人惬意。她们谈论艺术,谈论文学,会为莱斯比亚的麻雀流泪;与此同时,她们又都是鉴定家,很能鉴别破裂的气管、粉碎的脊骨和撕开的内脏。不可能她们许多人都喜欢亲手屠宰,为此我得认为,我们通俗杂志上的那个女猎手是一位非常特别的夫人。不过毫无疑问,她和那些罗马贵妇人会相处得很好,因为她们发现彼此只有一点表面的区别。她那血淋淋的回忆,受到注重通俗趣味的编辑欢迎,这个事实也许比编辑或公众所感到的更有意义。假如这位夫人要写一部小说(她也许会),那么小说将具有现代气势的真正特征。当然,她的风格是从所喜爱的读物中形成的,很有可能她的思维与感知方式也多受其影响。假如这还不是典型的英国女人,我猜想不久就会了。的确,“她的行为是很正常的”,这样的女人应该养育出不同寻常的后代来。

我十分迷惘地离开了客栈。在从另外一条路返回时,不久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小山谷的边上,谷中有个农场和果园。苹果树鲜花盛开,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这时一整天都吝啬阳光的太阳,突然变得光辉灿烂。对于当时见到的情景我无可言状,只能梦想到那鲜花盛开的山谷多么宁静可爱。在我身旁,一只蜜蜂嗡嗡地叫着;不远处,一只布谷鸟发出欢叫;从下面农场的牧地上,传来羔羊咩咩的声音。

十六

我绝非是人们的朋友。他们作为一种力量——这力量决定着当今的潮流——让我感到不信任和害怕;而作为一种可见的大众群体,他们又让我避而远之,常常使我产生厌恶。在我一生更多的时候,人们对于我只意味着伦敦的民众,在那样的形象之下,没有任何意义适度的词语可表达我对他们的看法。而我对乡下人并不怎么了解,偶尔瞥一眼他们,也不会彼此更熟悉一些。我身上的每一本能都是反民主的,我害怕想到当民众不可抗拒地开始统治时,英国会成为什么样子。

不管正确或者错误,这便是我的性情。但因此就争辩说,我对所有在社会地位中比我更低的人都无法容忍,那就大错了。个人与阶级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最深深地扎根于我的心中。以某人自身为例,通常能发现他有着某种理智,某种向善的东西,但在这个社会的有机体中把他放到大众里去,十有八九他会成为一个无耻的人,没有自己的思想,随时会在不良风气的影响下做出任何坏事来。由于民族倾向于愚蠢和卑鄙,所以人类前进得非常缓慢;又由于个人有向善的能力,所以人类毕竟在前进着。

我在年轻的时候,看到这个那个人时,我会为人取得如此小的进步感到惊奇。现在,当看到大众里的人们,我又为他们有了现在的进步感到惊奇。

我由于自负得愚蠢,常根据一个人的智力和成就来判断其价值。凡是缺乏逻辑的人,我看不到任何好处;凡是没有学问的人,我看不到任何魅力。现在我认为,一个人必须区分两种形式的智力,即大脑的与心灵的;并且,我已把第二种智力视作更为重要的东西。我决不会说智力无关紧要,只有傻瓜才总是既让人生厌又对人有害。不过说实在的,我所知道的最优秀的人之所以不愚蠢荒唐,并非在于他们拥有的智力,而是在于他们拥有的心灵。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他们相当无知,满怀偏见,能够作出最可笑的错误推理来;然而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无上的美德、善意、可爱、谦逊与慷慨。他们拥有这些品质,同时也懂得如何加以运用。他们有着心灵的智力。

在我家中替我干活的那个穷苦女人,甚至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初,我认为她是个异常好的用人。认识三年之后我发现,她是我所知道的应该享有“优秀”这个词的少数女人之一。她能够读读写写,就这些,如果再多给她一些指导,我肯定那会害了她,因为那会把她自然的动机给搞糊涂,而在精神指引上又无法给她提供任何光明。她履行着生来从事的职责,并且带着受到恩赐的满足感,一种尽到责任后的快乐,她也因此高高地置身于文明人的行列里。她的欢乐在于生活井然安宁——对于人类的孩子,还能给予他什么更好的赞扬吗?

有一天,她对我讲了一个过去的故事。她母亲十二岁时去做家政,可你认为条件是什么?小姑娘的父亲是个诚实的劳动者,他“支付”给女儿去的那个家的人每周一先令,用于教会她自己希望担任的职责。今天的任何一个劳动者,如果也让干这样的事,会怎样露齿而笑、瞪起双眼啊!我的女管家在她那类人当中是比较特殊的,这我已不再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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