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亨利·赖克罗夫特的名字对于读者大众,绝非是熟悉的。一年前在文学报上曾刊登过几段讣告,对他作了被认为是必要的介绍:他出生的日期和地点,他所写的某些书的书名,以及他死时的情况。在当时这已足够了。即便少数认识他,并在某种程度上了解他的人,也一定觉得他的名字无须得到更多称颂。他像其他人一样生活过,工作过;也像其他人一样长眠了。然而,我却感到有责任仔细读读赖克罗夫特写的文章。我凭借自己的判断,决定将这一小册子予以出版。此时,我觉得需要对作者的人生经历补充几句,让读者从其个人的细节中,看到这本揭示自我的作品的重要意义。

我最初与赖克罗夫特相识时,他已四十岁,二十年里他以写作为生。他是一个不断挣扎的人,为贫穷和其他种种境况所困扰,而这对于脑力劳动极为不利。他尝试过许多文学创作形式,但从未取得显著成功,不过他也时时挣到一点超出实际所需的稿费,因而得以去异域他乡看看。因雄心壮志受到挫折,遭遇多种幻灭,不得不向无情的贫困低头,一个善于独立、满怀轻蔑的人自然吃尽了苦头。其结果是,他已不是一个心灵破碎的人,而成为精神和性情受到严格训练的人,以至你在与他平常的交往中,只知他过着一种平静而满足的生活。只是在与他保持了几年的友谊后,我才对其经历或真实的生活有了恰当的认识。渐渐地,赖克罗夫特让自己过上比较勤劳的日常生活:他干了不少纯粹的砍伐活;他写评论和其他文章,搞翻译;间或也会出版一两本书。我毫不怀疑有时他会遭受痛苦。他的健康常常不好,大概是身心均劳累过度所致吧,不过总体而言他像普通人一样获得生计,照例每天都要辛苦地劳动工作,并且少有怨言。

时光在继续,事情在发生,但赖克罗夫特却仍然处于艰苦贫困之中。每当消沉的时候,他会说自己的精力每况愈下,显然时刻为未来担忧焦虑。想到依赖他人,他总是难以忍受。无论任何时候,也许我听到他说过的唯一值得夸耀的事,就是他从未欠债。在与冷酷无情的环境努力抗争了这么久以后,他有可能最终是一名失败者,想到这就令人心酸。

一种更好的命运等待着他。五十岁时,正当赖克罗夫特的身体开始衰弱,精力也显得越来越不济时,他的命运却出奇的好转——他发现自己转眼间不需要太辛苦劳累了,无论身心都可获得一份安宁,而这是他以前从不敢期望的。在他的一个熟人去世时——此人胜过他所想象的朋友——这个旅途劳累的文人吃惊地得知,自己被遗赠了每年三百英镑的终身年金。由于只需供养自己(唯一的女儿已出嫁,几年来赖克罗夫特一直是个鳏夫),所以他看到这笔收入足以让他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几周后他便离开了居住的伦敦郊区,迁到英格兰自己最喜爱的地方,不久在埃克塞特附近的一座村舍居住下来,并由一个乡下的女管家照顾,很快过得相当舒适自在了。不时会有某个朋友会去德文郡看望他。这是一件使人愉快的事,凡去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坐落于半野生的花园中那座简单朴实的小房子,那令人惬意的书室(这儿可以欣赏从埃克斯山谷到霍尔顿的景色),以及主人亲切开心的盛情;也不会忘记在小径与草地上同他悠然漫步,在乡村宁静的夜里和他长谈的情景。我们希望这一切能持续多年,仿佛赖克罗夫特要成为一个强健的男人,只需得到休息和平静即可。可是他的心脏已经有了毛病,尽管他不知道。这使得他在过了五年多一点平静满足的生活后,生命突然终止。事实上,他一向希望突然死去;他害怕想到疾病,主要因为怕给别人添麻烦。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在炎热的天气里散步了很久,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并在这儿——正像他那平静的面容表明的——他于睡眠中进入了无比寂静的世界。

赖克罗夫特离开伦敦后便告别了作家的身份,他告诉我,他希望再不要写任何文字发表了。不过他去世后我查看过一些材料,从中发现三本手稿,乍一看像是日记。有一本手稿开头写下的日期,表明作者在德文郡住下不久就开始写日记。我读了几页,看到它们不只是记录日常生活。这位老作者显然发现无法完全放弃手中的笔,于是记录下某个想法,某一回忆,一点思考,对自己的心境作一番描述,等等。他只按照写作的月份标明某段文字的日期。我坐在曾与他相伴的屋里,一页页翻动着他的手稿,朋友的声音仿佛不只一次回响在我耳旁。我好像看到他那疲乏的容貌,要么严肃庄重,要么露出微笑;我又回想到他那熟悉的姿态或动作,不过在这样的随笔里,他把自己揭示得更加透彻,即使我们过去的谈话也没有如此深入。赖克罗夫特并未因时常表露心迹做错什么,一个吃过不少苦头的敏感的人,自然多倾向于温和的默许,极力避免与人争论,自作主张。在此,他无拘无束地和我说话,待我全部读完之后,我对这个男人就有了更多的了解。

无疑,他这部作品不是写给公众看的,可在许多段落里我似乎看到其中所包含的文学意味——某种言辞以外的东西,它们源自于他长久的写作习惯。特别是赖克罗夫特的某些回忆,假如不是因为他想到让其产生一些作用——不管这种想法多么朦胧——那么他本来是不会费心写下来的。我猜想,他在快乐悠闲的时候,曾渴望再写一本书,这本书只是为了满足自我,显然,这本来会是他能够写出的最好作品。可他似乎从未设法将这些零星的篇章予以编排,大概因为他无法决定它们应采用何种形式吧。我想他在避免用第一人称写书的念头,他会觉得那样太自命不凡;他愿意让自己等到智慧更加成熟的一天,然后笔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在这样的推测中,我很想知道这部与众不同的日记,是否不会比初看起来具有更广泛的情趣。在我看来,它所包含的个人魅力相当强烈。难道不可能从中精选出一部小书吗?就真实而言它至少对于读者不无价值——不仅对于人们的眼光,而且对于人们的心灵。我再次翻阅一页页手稿,眼前这个男人有着自己的渴望——非常朴实的渴望——他既感到满足,又享受着巨大的快乐;他谈论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谈论自己,一个平常人所能讲的真话他都讲。我觉得这部手稿有着显示人性的意趣,于是决定出版。

现在必须考虑编排的问题。我无意仅仅提供一本粗糙的杂集,给每一段互不连贯的文字加上一个标题,或甚至再用一个个副标题将它们进行归类,又会影响到作品中所包含的自发的东西,而这是我最希望保留的。在阅读所选取的手稿时,我深深感到,作者多么经常地提到大自然的面貌,他的许多思考与所标明的月份多么相称。我知道,赖克罗夫特总是深受天气状况和四季交替的影响。因此我忽然想到根据四季的名字,将这本小书分成四章。像所有分类的东西一样,本书存在着不足,但也是不无益处的。

         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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