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韬知道跟妻子扯这些永远扯不清楚,只好转换话题。他跟妻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妻子跟他来了雎阳,他进了市政府办公室,妻子进了市一中。陈小瓷常常笑话李文韬,说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生,一辈子去给人家当一个刀笔小吏,有嘛意思?说是幕僚吧还抬举你了,古时候的幕僚至少是上宾,你们呢,充其量一个小跑腿的,还没有一个开车的师傅地位显赫。他们俩都是学中文的,陈小瓷在学校教的又是语文,嘴巴子来得比李文韬利索。往往这时候,李文韬就比较灰心。想当年,李文韬在大学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不然,陈小瓷也不会放弃留在省城的机会,死心塌地地跟他到雎阳来。正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李文韬才顺利地进了市府办。他本以为踏上了一条飞黄腾达的黄金之路,干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现实远远不是他想象之中的样子,现实远比他的想象残酷的多。刚进办公室,他除了写材料以外,还得捎带着打扫办公室的卫生,偶尔跟领导去下乡,基层准备礼品的时候,司机往往和领导是一个档次,其他陪同人员可有可无,即使有,也是不值钱的土特产之类。回来给陈小瓷一说,换来她的一通好笑,她说李文韬啊李文韬,你以为无产阶级统治的社会是什么社会?真的没有等级?自古以来,就不存在没有等级的社会,社会发展到任何时候,历史再怎么进步,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等级,尤其官场,等级更是森严,就说你们市长,公开场合亮相的时候,他敢抢书记的镜头吗?不敢;副市长敢抢市长的镜头吗?他照样不敢;市长市委书记敢坐跟省长省委书记一样的车吗?还是不敢……陈小瓷在教训李文韬的时候很是振振有辞。李文韬笑着说,我的老婆可以当一个理论家了,纠正一点,市长不仅仅是我们的市长,更是雎阳人民的市长,包括你。两口子斗嘴斗多了,反倒成了一种乐趣,李文韬也就慢慢地看开了,一扫官场失意带来的郁闷之气,人就洒脱多了。李文韬原本是有着一定抱负的。一个农家子弟,一步踏进市府大院,都说市府大院是出官的地方,李文韬也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工作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不是说李文韬有多大的官瘾,而是他见过了太多不作为的官员,他认为这些官员太笨。事实上,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好哄的,一个当官的,你吃点儿贪点儿占点儿玩点儿,老百姓没有多大意见,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你干不干事儿,你不干实事儿不作为,老百姓们就会不愿意。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偏偏有些人,不但不干事儿,还又贪又占,你不垮台谁垮台?官当到一定程度,实际上就是既得利益者,犯不上再为一些身外之物冒什么风险,认认真真做事,安安心心做官,落个好政声,不就成了?在李文韬的心目中,好官的标准与是否廉洁没有直接关系,他心目中的好官是那些有作为的官,能够一心为国家、为社会、为老百姓干实事的官,所以,有些贪官也在李文韬所谓“好官”的范畴之类。这些个想法只能烂在肚子里,想想可以,却是说不得的。原以为进了市府大院,就踏上了当官的快车道,谁成想,连慢车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步行。刚开始,李文韬是打杂的,再就是秘书,后来落实了副科级,再后来又落实了个正科级,就原地踏步了。好在有陈小瓷的敲打和开导,他也就无所谓了,更何况陈小瓷一心反对他从政,她认为天底下最危险的行业就是当官,算计人被人算计,太累不说,说不定哪天就遭人暗算了,一个独木桥,挤破头的,有什么意思?陈小瓷一直鼓动他回到教育上来教书,认为他不干教书育人的事业实在太可惜了,有点儿浪费他的大好才华,再说了,想当官就得有一定的背景和靠山,你呢,啥都没有,老爸一扫墓的,才华呢,到是有一点儿,但是,用你的时候,你那是才华,不用你的时候,狗屁不是。鼓动得多了,李文韬就有些动心,古人说的好,七品芝麻官儿,也就是说,在古人的眼中,至少七品以上才算得上是官儿,而七品还只是个芝麻官儿,他呢,一个正科级秘书,还是虚的,连芝麻都算不上,算什么呢,尘土而已。就跟领导提了,想去一中教书,领导不同意。后来再提,领导就以为他有什么想法,他一再声明没有想法,真想去一中教书。但领导还是不同意,若大一个市府办,别看秘书一大堆,真正提笔能写的,真没几个,而像李文韬那样笔头子扎实的,就更少了,几乎市长副市长的大块头文章,大部分出自李文韬的手笔。领导没有同意李文韬去一中教书的请求,却给了李文韬一个“馅饼”:副主任,市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副处级。这多少有些安抚的意思。李文韬一直把自己的这个副主任叫做“馅饼”,认为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告诉陈小瓷,这个副主任虽然还够不上芝麻官的边儿,但好歹也是个从七品,足了。陈小瓷就笑,她说,这个馅饼掉在别人头上,也许就飞黄腾达了,掉在你头上,屁事不顶。李文韬就说我的老婆真深刻,够得上哲人了,苹果掉在别人头上,就是一苹果,掉在牛顿头上,就是万有引力了,我李文韬算嘛,寡妇睡觉而已。陈小瓷就戳戳丈夫的额头,说他官当得不大,油腔滑调倒学了不少。寡妇睡觉是有出处的,前些年,有个市委副书记,本以为可以当市长的,但被人挤了,安排到市政协当主席,也算提拔,但跟市长有着天壤之别,他不乐意,到任的第一天,在政协班子会上发牢骚,说自己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结果,不知让谁给泄露了出来,这句话就在市委市政府的大院里广为流传,一度成为官场失意者的口头禅。从那以后,李文韬虽然不再提去一中教书的话,但这个副主任却当得很超脱,人事上的起起浮浮不再上心,看得很淡然,整天带着一帮秘书写写划划,起草起草报告写写讲话稿什么的,还挺滋润。
那天晚上,陈小瓷同志的表情有点儿奇怪,但没有引起李文韬的足够重视。周末连续加了两天班,他有些累,加上又把尿洒在了裤子上,李文韬觉得晦气,不吉利,但又不好意思给妻子说。他不是个太迷信的人,但在单位上,好事每次都论不上他,干活的时候却少不了他,就像这两天,李文韬在单位拼命写一个大通稿,就是关于落实那位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来雎阳视察的重要指示的官样文章,要在《雎阳日报》上头版推出的,但那位管党群的副书记确实没有什么重要指示,他只是路过雎阳,停留了一下,看了几家企业而已,李文韬就挖空心思地捏造了几条“重要指示”,安在了这位副书记的头上。稿子星期六就完成了,本以为完事大吉,谁知第二天,准备睡懒觉的李文韬大清早就被叫到了办公室。主任张德禄说,文韬啊,市长说了,材料不够深刻,再挖掘挖掘。张德禄实际上也是副主任,本来论不上他来给李文韬安排工作,但他马上就要当主任了,原主任荣调省城,职位空缺,暂时由张德禄主持工作。整个市府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主任的位子铁定是张德禄的,因为张德禄几乎就是市长万长卿的管家,万长卿的公事私事家事,几乎都有张德禄的影子。有人私下里猜测,市长万长卿极力把原来的主任推荐到省厅去,为的就是给张德禄腾位子。张德禄在主持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也隐隐以主任自居。李文韬原本没什么想法,人家当主任是人家的事,跟自己无关,但张德禄抬出市长来压自己,让他很不痛快,天知道是他不满意还是市长不满意。他在办公室枯坐了半天,才动手改,实际上也没怎么改,只是把几条“重要指示”的位置打了个颠倒而已,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时间还早,他一直磨蹭到午饭时间过了,才把稿子交给张德禄。他们的工作就这样,稿子交早了不行,人家会说你不认真,政治觉悟性差;交迟了也不行,人家会说你工作拖沓,缺乏魄力,何况这个通稿星期一就要见报,报社还等着下厂印刷里。李文韬回到家里补觉,但睡不着,折腾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对张德禄当主任有点耿耿于怀。一转眼,自己在副主任的位子上已经三年了,却看不到任何前途。这多少让李文韬有些气馁,好歹也是名牌大学出身,能力不差水平不差,虽然副主任是无意中掉下来的一个馅饼,好歹也是个“饼”啊,不是一团狗屎什么的。
李文韬觉得晦气,就不怎么说话,陈小瓷也不怎么说话。两个人腻歪在沙发上,看一部不痛不痒的肥皂剧,消磨到十点多钟,两人上床睡觉。钻进被窝,陈小瓷不怎么安分,她的手先是搭在李文韬的肚皮上,慢慢抚摸,摸着摸着就下去了,一把握住了他的命根子。李文韬原本没什么心情,但经不起老婆的撩拨,就翻身上马,作骑士状。两人正在酣畅的时候,陈小瓷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当官对男人真的很重要吗?”
李文韬顾不上思索,顺口答道:“也重要,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