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劈了我(2)

罗建放的喊声里含着怒气。

他这一喊,东娃就哭起来了。

是东娃的哭声把罗疤子唤醒的。他一直愣在那里。其实他早就应该迎出去。站在他这个角度,看不见罗建放走进天井,但他听到了罗建放的声音,脚步声,喘息声,还有柴枝拨动低矮屋瓦的声音。他早就应该迎出去。

现在他迎出去了。事前,他把弹枪和猎物袋放在了东娃的床上。

他走到天井里,脸上挂着笑说:"建放回来啦?"

罗疤子从自己家里出来,罗建放相当诧异。

那一瞬间,他嘴里又"嗬"了一声。但"嗬"得并不像开始那样舒服。换句话说,那一声不像是从人体现成的管道出来的,它是临时性地在不该有管道的地方,强行打通了一条管道。

罗疤子蹲到他身边去,说:"我等你好些时候了,我有点事找你。"

建放又用黢黑的帕子用力地抹了几把脸,接着扬起手臂,抹腋下。腋毛根根前伸,浓黑而刚硬,像用手指轻轻一拨,就能拨出铮铮音响。

东娃的哭声以更加嘹亮的态势传出来。

看来,罗疤子的"事",跟东娃的哭声有关?

"什么事,你说吧。"

罗疤子还没开口,罗建放又说:"这么热的天,我早就渴了。我的弯刀也渴了。"

罗疤子的嘴皮扯动了一下。建放的话算不上挑衅,自从有了半岛人,遇上纠纷,谁都会以这样的腔调说话。但罗疤子今天之所以来,既不想挑衅,也不想接受挑衅。

他说:"建放,我不想打架。"

罗建放大惑不解地望了他一眼,用油黑的帕子继续搓身体。别看帕子那么脏,它真能把身上搓洗干净的,只是有些糙,它每游走一处,血液便呼啸而去,像被虎舌舔过一般。

"你听我说说事情的经过。"罗疤子态度诚恳。

经过?这几乎是一个奇怪的概念。半岛人是从不在打架之前说什么经过的,来龙去脉,会在打架之后自然呈现,而谁有理,谁没理,并不是那"经过"说了算,而是由胜负论定的。

但罗建放明显被那个奇怪的概念迷惑住了,因此他没有动,听罗疤子说。

于是罗疤子就说了。罗疤子宽阔的嘴,在罗建放面前碰来碰去。

"既然是我家里的人先动手,你为什么不打架呢?"

罗疤子说我不想打了。

一个不想打架的半岛人?

罗建放匪夷所思。

"这都是为啥?"

罗疤子想了想,这样解释:"我家里的人也有错。他们两个小家伙斗,罗秀不该去帮忙。再说,东娃当时站在田埂上,只是笑话杰娃,杰娃不该向他逼过去。"

屋里的婆婆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很不耐烦地把添上的饭又倒进罐里。罗建放在湿淋淋的裤袋里摸烟,烟已经被湿透了,他摸出来晾在缸沿上,进屋重新去拿,见奶奶一直站在灶台边,他没好气地说:"饿了就先吃么,做出那副可怜相,是要给谁看呢?"婆婆再一次把饭添上。建放又说:"说一万句你都听不见,叫你吃饭你就听见了。"其实婆婆并没听见,她以为孙儿进屋就是吃饭的。建放在傍墙的八仙桌上,拿了一匹旱烟,又进屋叫东娃起来吃。他知道,如果东娃不陪着他高祖母吃饭,他高祖母是不敢动筷子的。对奶奶,建放相当孝顺,衙门里谁都这样看,只有他奶奶本人不这样看。把年岁活得天荒地老的人,自知只能在晚辈的脸色里讨日子,胆子越变越小,安全感越来越丧失,因而总是把晚辈所有的不愉快,都往自己身上扯,有时晚辈并没有不愉快,不过说话声音大了些,动作夸张了些,他们也认为是针对自己来的。那天建放使劲刮锅皮子,只是想把那块顽固而喷香的锅巴刮下来,并不是因为奶奶先吃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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