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仇家(1)

3.仇 家

都说疯子力大,罗疤子今天才算见识了。

疯子力大,是因为他们专注。

而罗疤子缺的就是专注。他从眼前的情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年夏季的某一天傍晚,他割牛草回来,走到校园外的渠堰上,便坐下休息。这条渠的两岸,一年四季,都有萋萋芳草将流水掩住,水从草底下淌过,如鸣佩环。他脱掉鞋子,将一大丛铁线草分开,把脚伸到水里去,搅来搅去地凉快,结果被他搅起来一轮辉煌的落日。他正在惊奇,前方的院坝里突然山呼海啸起来:两个男人提着板斧上了房,其中一个是他父亲。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眨眼间,一群男人便在房顶上周旋。事件的起因,是罗疤子家的鸡,飞上院坝边界的杏树巅屙了泡屎,那泡屎刚好掉进邻居的碗里,邻居将碗一扣,鸡被当场砸死,罗疤子的父亲不依,双方动了拳脚,然后提着板斧上房。两家人都各自有关系亲密的,吆三喝六,前往助阵。听着房上的瓦片碎裂声,房下的喝喊助威声,夕阳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简省了对天空和大地的留恋,相当潦草地走完最后的旅程,横躺到后河对岸杨侯山的松垛里。当助威声停下来,房上的男人开始节奏齐整地跺脚,朝敌方叫喊:"嗬!嗬!嗬嗬!"不像打架,倒像在共同承担某种苦痛。叫喊数十声,一方退却(不是认输,只是以退为进),一方紧追不舍,不给对方留出空间。退却和追逐,都是在房顶上。罗疤子提着镰刀,从刚才罗杰和东娃对峙的田埂上跑过,脚尖一垫,双手一搭,三头两下就翻上了房顶。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本领,也因此确认了自己是半岛人的子孙。他毫无怯意地冲到了阵地的前沿。

然而,他锋利的镰刀并没能饮血,短兵相接的瞬间,他走神了,想到别处去了。

这个"别处",没有固定的方向,只是一个虚空,与现实脱节。神魂一散,镰刀在他手里也显得沉重。他成了只有躯壳的旁观者,站在阵地中央,看着别人械斗。

械斗持续了整整一个钟头,削下了三只耳朵,剁掉了半只脚掌。三只耳朵是对方的,半只脚掌属于罗疤子的父亲。罗疤子没有负伤,这是因为,半岛人从来就不砍杀不参加战斗的人……

罗杰和东娃缠斗的时候,罗疤子的眼前就晃动着那场械斗,晃动着父亲的那半只脚掌。父亲在那半只脚掌的大拇指上,拿柳叶刀剜了个洞,用棕绳穿起来,挂在街沿的房梁上,像挂一片腊肉。跟腊肉不同的,是腊肉保持沉默,而这半只脚掌却不愿意沉默,他的神经跟父亲的神经相连,当父亲的脚疼痛起来,它也疼痛,它已被风干,皱皱巴巴的,五根趾头上吊着黑森森的阳尘,很难看得出是人的脚掌,可是它会借风之口跟父亲一起叫:"痛哟……痛哟……"那叫声跟父亲的叫声一模一样。父亲在屋里叫,它在外面叫,两种叫声来自同一个源头,但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汇合了。父亲去世以后,虽然把半只脚掌放进了他的棺材,但它跟父亲已属于不同的个体了。

而今要挂到房梁上去的,是不是该轮到他罗疤子的脚掌?

这时候,罗疤子并不恐惧,只是觉得伤感。

对半岛男人而言,伤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他站在晌午的阳光里,被这种体验诱惑住了。

女儿是怎么射出去的,他没有看清。直到东娃前额朝下地被扔进油菜田,他才在脑子里慢慢复原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复原完毕,女儿还站在田埂上,双手保持着举重的姿势,宽大的衣衫被风撩开,翘起来的白肚皮,镜子一样闪光。

一段时期,罗疤子有一种猜想。

这猜想他没说给任何人听过,正因此,才不分白天黑夜地咬他,啃他。

他怀疑女儿是被人强奸的。

女儿没有未婚夫,也不可能有相好,且根本不懂得男女之爱,却大了肚子,只能用被强奸去解释。

几个月前,罗秀曾独自去广场参加舞会。广场在坝东,位于后河左岸的高台,大集体时是半岛农人的打谷场,嵌了水泥,现在正好跳舞--摆手舞。摆手舞是半岛特有的舞蹈,整个三河流域只有他们才跳,男女老少一大群人,脚踏木屐(领舞者甚至钉上铁掌),执杖而行,前进几步,后退几步,踩着整齐的步伐,手臂一起挥动,之后变换队形,仰天俯地,同时高声呼喊:"噢嗬嗬!噢嗬嗬!"这喊声把人、山川、鸟兽以及大地上的一切,全都融化了。曾有一个著名的赋家这样描绘跳摆手舞时的壮观场面:"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跳舞都是在晚上,场中央燃起篝火,以鼓声和唢呐相伴。鼓为长柄双面兽皮鼓,鼓面绘有八仙或图腾图案。唢呐以黄铜为身,麦管为舌,调色悲伤,苍凉。以前罗秀也去过,但都是父母兄弟陪着,那天家里来了客人,父母走不开,罗杰恰好又得了重感冒,罗秀便独自去了。她并不跳,也不会跳,就坐在场边,喜笑颜开地看着别人跳。在广大的天幕底下,场中央的篝火把四周衬托得越发黑暗,罗秀坐在黑暗和光明的边缘,背后是一根挨一根的草树,草树的后面是田野。每次舞会之后,草树都被揪掉许多,周围凡没长庄稼的地方,都有人铺上干爽的稻草坐过,或者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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