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心(2)

那天罗杰想尽早脱身,可是牛缠住他。牛说,兄弟,我求求你了,再给我提一桶水来吧,只一桶,绝不要多!牛说,在回家的路上,我本来可以到渠堰旁边喝水的,渠堰离我下力的那块田,只有十头牛那么长的路,可是你爸爸不让我喝,他下死力拉我鼻绳,还骂我,说要是我再敢犟,就把我送到街上去宰掉。牛说,兄弟我不骗你,我实在是渴得不行了,不信你摸摸我身上。

罗杰果然伸出手,摸牛的头。

他有摸到木炭一样的感觉。

他提着水桶,出了牛棚。

再回来时,这次,牛没立即把头伸进桶里。它望着圈栏外的罗杰,前蹄后腿交替起跳,身子一纵一纵的,像在笨拙地跳舞。它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小主人的感激。跳了几下,它才喝水。"滋--"桶又空了。

但牛是讲信用的,它把一口热气痒酥酥地喷到罗杰脸上,躺下了。

罗杰把桶取出,放到伙房外的阶沿下,去河边接姐姐。

走到偏厦外面,他刚好听到母亲说:"我哪里晓得一个没人要的疯子也要怀娃儿的?"

他身上发麻,退后两步,继续听。他长长的影子落在车轴草旁边。后来父亲射出的那一泡口痰,并没射中虫子,而是射中了他的影子。他的影子被血腥气熏得动了一下。但父母亲都认不出他的影子。偏厦里响起持续不断的声音。罗杰知道父亲在干什么。这是父亲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母亲生活的一部分,当然,同样是罗杰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姐姐例外。父亲不打姐姐。但父亲不愿意看见姐姐,一家人坐下吃饭,父亲给姐姐递筷子,也要把脸掉过去,跟姐姐说话,他的眼睛看着别处,像是在跟别人说话。不愿意看见她,比毒打她更血腥,也更残忍,罗杰从小就是这么认为的。

偏厦里的声音响了很长时间。

偏厦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言语,配合得相当默契。

父亲打母亲的时候,母亲总是配合得那么默契。

论块头,母亲比父亲高壮。她是山上来的女人。她娘家在回龙镇背后的北斗寨。北斗寨是梯形山体,山尖比对面的杨侯山高得多,高到了云端里,母亲就是从云端里来的女人,因此名字里才带着个云字。那村里,好多人取名,都忘不了这个云字。罗杰跟母亲一道去看外公外婆,站在外公外婆的家门前,能望见山下的河谷,也能望见褐色的半岛。那时候的半岛,是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回龙镇更不必说。那时候望不见后河,也望不见中河,只能望见两河交汇后的清溪河,清溪河宽阔浩荡,开得大船,也跑得汽艇,可从外婆家看见的清溪河,不过是一只弯曲的银钩,僵死的,没有温度的。母亲一回了娘家,就风风火火地帮外公外婆干活,然而,她的脚步再勤,跑得再快,提上尿壶去最近的菜园淋一窝南瓜,去来也要将近一个时辰。母亲的骨骼在这山道上走得又长又直又硬。父亲却那么矮小,腰又那么细,细得像镇上那些时髦女郎的腰。半岛上的男人大都这样,五短身材,有着鱼刺般的胸脯,加上纤腰一握,再就是长着浓眉大眼,眼里射出的光芒,刀子般割人。可父亲眼里的刀子已经钝了,对此罗杰已经感觉到了,那次他跟父亲从田间回来,在学校的围墙外碰见罗传明,罗传明向父亲问好,父亲未及答话,眼里就嚓嚓嚓响,那是他的目光在卷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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