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名姬春风吊柳七(4)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馀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桌上。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谁?正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问柳七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失于点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了,那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

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保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道说:“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绖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

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傍。亦见玉英贞节,妓家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喻世明言》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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