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霞相会出师表(2)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出口外为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沈炼带着棒疮,即时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袠,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正在徬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的。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其馀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是一介村农,怎敢僭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贱?”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

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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