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闲话休题。
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恭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领着两个儿子,并妻妾辎重,凡百馀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术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步军都四散奔溃。阿术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一时乱将起来。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于是御史们又趋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相见时,一言不能发,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私服冰脑一握。那冰脑是最毒之物,服之无不死者。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莹中含着双泪,说道:“休哭,休哭!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日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做善终了。”说犹未毕,九窍流血而死。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