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锅盖的缝隙中渐渐漏出丝丝缕缕喷香的雾气,油迹也随之向四周渐渐扩散,越过一道又一道年轮。嘎洛几次吐出灰苔厚重的舌头,这是他将发出起锅盖号令的前兆。
父亲从来不参加村中广场上这一年一度的美餐,母亲吃饱后,再由嘎洛在锅底的汤水中捞出干巴巴的一碗端回家去。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吃过那些东西。我吃饱后,嘴角上凝满油脂,但不敢马上跟着母亲回家。我希望父亲吃下那碗东西,但又不希望他吃下那碗东西。
锅盖一揭开,嘎洛的长柄勺子一伸进汤锅,我就只能感觉到我的肚皮,而感觉不到自己的脑子了。
我想我吃了许多。
吃饱后我才发觉舌头被烫得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嘎洛把一泥罐热乎乎的杂碎放在我面前。彩芹老师往罐子里撒了几粒胡椒,她抚慰我的眼光简直像母亲一样。
她扯扯我的衣领,提起那罐子,领我穿过人群,然后她伸出温软的手拍拍我脑袋:
“回去了。”
我磨蹭了一小会儿。
“不然牛油凝上了。”
我就回去了。
我把罐子放在火塘边上。
父亲说:“你们趁热吧。”
母亲说:“你和儿子吃。”
我说我吃了。
抹抹嘴角,果然抹下一块凝冻的牛油。母亲哧哧地笑了,脸上泛起悦目的红润,父亲也咧咧嘴角,可他仍然说他不想吃。他说一九五四年夏天部队在嘎曲河边被包围,他们宰杀战马,一连吃了半个月新鲜的马肉和猪肉罐头,那时就腻了油腥了。
“我们把刺刀撬开的罐头盒重新盖好。草滩上摆满了亮晶晶的铁盒,到处都是。土匪以为是密布的地雷,才没有贸然发动进攻。我们才等到了增援部队。”他说。
“那时就尝够了。”他摸着胡须拔得精光的下巴说。父亲在烦闷愁苦时就认认真真地对付自己的胡子。
母亲挣扎着起身给父亲盛了一碗。她掀开毯子时一股血味蹿起,我强忍住才没有呕吐。父亲端起碗就再没有抬眼和我对视一下,他细心地咀嚼,像吃鱼怕刺卡住喉咙似的,他喝汤时喝出吱吱的声响,整个神情像做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