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一、旧年的血迹(6)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连声说:“丢脸!”

几只苍蝇猛地扑向我和母亲脚下零零落落的肠子上。血浆从绽裂的肠衣间流溢出来,苍蝇停在上面扇动着轻盈透明的翅膀。母亲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慢慢陷入我的肌肉中间。 我的耳底发出嗡嗡的声响,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时那气咻咻的刁毒的矮男人低吼一声:“还不熬茶。”

母亲的手松开了。她侧跪在火塘边撅起嘴唇吹火,火光使她的侧影显得凄楚而又美丽。我恨那个男人,我也不爱我可怜的母亲。我只觉得躯体渐渐下沉,我最后无意识地看我父亲一眼,接着便感到灵魂轻盈地升起,从额头上离开了我的躯体。

而父亲当然知道,秋收下来,还掉度春荒时借下的欠债,家里只有不到三百斤粮食,得熬到来年秋收。

熬开的茶在壶中咕嘟嘟作响。父亲哑着嗓门柔声说:“坐下。”

我的灵魂回到躯壳中,我关节僵硬,肢体麻木。

父亲又塌下脸来,威严地喝道:“聋了?坐下!”

我坐下。

父亲的面容在闪烁的火光里忽隐忽现。父亲成为慈祥的父亲,他把他碗中化开的一块油脂全部扒拉进我的碗中。一阵哽咽塞紧了我的喉头,我仰脸才使泪水不致溢出。

“我家不能干那种没有骨气的事情。若巴家从没有少骨气的男人。”父亲说。

轮到母亲把脸转到暗处,一边喝下搅散在茶水中的糌粑,同时低声吐出恶毒的成串的-嘟噜-嘟噜的诅咒。父亲从没有听到过母亲对他的诅咒,而和父亲并坐在一起的我却一句一字听得清清楚楚。父亲的听力其实比我还敏锐许多,我没有听到家里那条黑狗把柔软的爪子搭上门槛的声音他却听见了。

“追风!”父亲低唤一声。

黑狗蹿进屋来,竖起尾巴使劲摇晃。父亲指指那团肠子,说:“叼出去。”

追风来回奔忙几趟,回来伏在火塘边上用爪子拂掉沾在嘴角的血浆。

“它不用舌头舔。”父亲说。那年,黑狗追风两岁,我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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