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村子存在的历史也不过三百来年,但即使是上辈人的事情经过口头传说也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深夜,火塘中的劈柴慢慢燃尽,讲述人的脸孔渐渐隐入暗处。石头砌成的旧壁间浮动着袅袅的松脂香气,故事讲述者的吐字越来越含糊……而直至最后,这种要命的含糊注入我脊髓深处,成为另一种含糊,我的含糊是分不清这一副一副祖先的面孔的排列秩序,而且我对这些模糊的面孔陌生而没有感情。我只清楚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靠种植鸦片聚敛了大量的财富。村中广场上烹煮牛杂碎的三口巨大的铜锅就是他以五十两上等烟土从洮州回回那里换回来的。最大的一口架在自家火塘边上,村里的妇女依次轮流往头人家里背水,那口铜锅能装下二十四桶水。另外两口献给了寺院。而父亲的父亲几乎挥霍尽了他父亲聚敛起来的财产。据信,要不是临近解放,他突然神秘地失踪,他会把这几口铜锅也变卖了。
以上事情都发生于我出生之前。
我所看见的抹了牛油的灶墙石头是人民公社的石头。鼎沸的铜锅中翻滚着慢慢褪尽血色的牛杂碎。广场中央鼓架上和停在村口的拖拉机上同样鲜红的油漆开始成片地剥落。绷紧鼓皮的铆钉已经松动,鼓声沉闷而破败。代替鼓的是半轮卡车轮胎上的钢圈。这半轮钢圈吊在仓库的檐前,另外半轮吊在小学校的篮球架上,那是小的半轮。召唤学生上学的那小半轮声音清越,召唤公社社员集中的大的半轮声音钝重,敲击过后余音低沉而又绵长。
不等嘎洛敲击那块锈出血色的钢圈,村里百多号人就都已聚集起来。天高气爽,初雪已压向山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成群的红嘴鸦和野鸽在晴空中飞翔。几十头体质孱弱的牛将要被无情淘汰,它们在喧闹的人声中悲鸣。几头老牛睫毛上挂下的泪珠又大又亮。一些已被宰杀的母牛的皮高张在石墙上,皮子上面带血的油脂在阳光下缓缓融化,杂碎在从头人家和寺庙上没收来的铜锅中慢慢褪尽血色。血水变成褐色的脏污泡沫浮上汤面。三个女人拿着长柄的木勺分别据守在锅边,不断把浮起的泡沫舀出泼到地上。活牛把死牛的血浆践进泥地,和挣扎失禁的粪尿搅和在一起,变成油黑的泥淖。泥淖腾起刺鼻的腥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