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

在平静的印度洋上,我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我的两个哥哥的,里面有这样的话:

今天除了思念你们而外,我什么都不想。只是我这样地思念你们,你们果然能够知道么?你们也许不会了解我。这一年来我是一天天地走向孤独了。我和家里的人差不多完全断绝了消息,便是和你们两个也很少通信。然而我又不能不思念你们。我就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有时候我愤怒地对自己说:“你快些使自己被别人忘却罢,不要使别人将来为你的不幸的生活而悲伤,不要使有一个人为你哭泣!总之,你叫别人忘却你,你也就忘却别人罢!”

然而便是这样,我也不能够忘记别人,即使我自己可以被人忘却。这一年来的生活,尤其是这半个多月来的生活,更使我认识了我自己。无论什么人,只要我见过他一面,只要他曾用和善的眼光看过我一眼,我就不能够忘掉他。何况你们是我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个哥哥……

另外,给我所敬爱的一个年长的朋友,写了下面的话:

……我们从卧佛寺出来,菊花和树叶还插在我们的衣袋里。此行于我不会生什么影响。我不是佛教徒,佛教的庄严已经引不起我的注意了。然而我在过去的某一个短时期里也颇有意皈依佛教。因为生与死的苦闷压迫着我,我也曾想在佛经中找到一点东西来解除我的苦闷,我也曾与许多和尚往来(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是结果我并没有得到什么。那只是一个妄想,那只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梦。佛教的理论纵然被佛教徒夸示得多么好,但这究竟是非人间的、超现实的;人间的、现实的苦闷,还得要人间的、现实的东西来解除。你自信你看破生死罢,然而你看见或者身历可悲、可喜、可愤的事,还是不能不悲喜,愤怒,否则你便不是人了。然则你又何尝看破生死呢?所谓虚无是与现实的人的世界相冲突的。我想拿佛教的理论来解除我的苦闷,到头来我的苦闷却一天比一天地增加。我所见到的人们的痛苦,也是不能够拿玄妙的理论来解除的。于是我不能够忍受下去了,便重回到现实的路上,做一个社会运动者,要用人群的力量来把这世界改造,改造成一个幸福的世界,使将来不再有一个人受苦。这样的我来到了佛教史上的重要地方,站在伟大的卧佛之前,会有什么感想呢?我已经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了。

我现在的信条是:忠实地生活,正当地奋斗,爱那需要爱的,恨那摧残爱的。我的上帝只有一个,就是人类,为了他我准备献出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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