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丽安娜(1)

星期六早晨我从图书馆回来,走到旅馆门口,遇见亚丽安娜,她说:“我留了一个信给吴。”她跟我握了手,不再说什么便匆忙地走了。

我进了旅馆,在放钥匙的地方发现亚丽安娜的信,便带了它上楼,先到吴的房间。钥匙在门上锁孔里。我不敲门就进去。吴穿着他那件玄青缎子的中国皮袍端坐在小圆桌旁边,专心地读书。

“怎么?你在家!”我惊讶地问,“亚丽安娜来,怎么没有看见你呢?”

“亚丽安娜?什么时候?”吴放下书站起来,“我并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他疑心我在跟他开玩笑。

“我刚刚在下面遇见她,她好像来找过你似的。”我正经地说。

吴马上跑到窗前,伸出头去望下面的街。

“她已经走远了,”我在后面拍着他的肩膀含笑说,“我知道你近来喜欢她,你不怕杭可拿手枪打你吗?”

“杭可早就不跟她在一起了,”吴笑答道,“她对我说过她并不爱杭可,杭可不过是她的许多同志中间的一个。”

“那么她对你的态度怎样?”

“我不过……”

“不过是她的许多同志中间的一个。”我连忙接口说。

“不错,”吴忽然大笑起来,“我不过是她的许多同志中间的一个……”吴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话:“而且她生得并不漂亮。”

“但也不丑。我爱她的勇敢,我爱她的坦白。”

“我最爱她的……这个我现在不告诉你。”吴得意地说。吴素来爱卖弄玄虚,说话每说到重要的地方便住了口,使人忍不住好奇心,一定要听下去,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肯再说。我最不满意他这个脾气,我屡次想对他报复都没有成功。

“她刚才给了我一封信……这是不能够给你看的。”我从袋里摸出信来,故意在他的眼前晃一下。

“给我。”吴伸过手来拿。

“为什么要给你?你知道是写给谁的?”

“自然是写给我的。”吴毫不迟疑地说。

“不,这是写给我的!”我做出得意的样子。

“我不相信,你跟她没有交情。”吴摇头说。

“难道除了私人感情以外,她就没有话可以谈吗?”我说了便把信放回在衣袋里。

“她绝不会单写信给你不给我的。……快把信给我!”吴有点着急了。

“这样说来,亚丽安娜岂不成了你的专利品吗?”我大笑起来,“好,给你吧,我没有话可说了。”我便把信取出来给了他。

吴听见我的话也笑了。他接过了信,一面拆,一面说:“不要老是这样地开玩笑,外国女人跟中国女人不同,她们并没有那种小家子气,不怕人拿她们开玩笑。”

“快读信吧,你的这种中外妇女优劣论我已经听够了。”我又忍不住笑了。

我不等他读信就走开了。

二十多分钟以后有人在敲门。

“进来。”我不注意地说。

进来的是吴,他已经换好了衣服,脸上笼罩着一片愁云。他那双自以为女人见了就要软骨的眼睛里射出来忧郁的光。他咬着嘴唇皮,不说话。

“什么事?”我笑着问,“亚丽安娜信里有什么话使你不高兴吗?”

“她被驱逐了!”吴愤激地、绝望地摊开两只手。

驱逐了!这几个字向我的头打来,像鞭子一样。我的心情马上改变了。

“她马上就走吗?”我痛惜地叫起来,我后悔先前在下面遇见她时没有拉住她。

“不,还有三天的期限。……我马上去看她。……你看这封信。”吴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信纸交给我,便出去了。

一张小小的信纸上面写着几行工整的法文:

亲爱的吴——因为国际大会的事,我和杭可五个人都被驱逐了。他们已经离开了巴黎,只有我的期限是三天。你知道我在巴黎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不来跟你详谈。华沙城的景象还在我的眼前,虽然危险在那里等着我,但是我要回到那里找生命去。别了。愿你快乐,并望你给我一样东西作为纪念,我再没有机会回到巴黎来了。

你的亚丽安娜

我反复地读着信,感到一颗温柔的女性的心在纸上跳动。在这些简单平淡的话里我看出了一种斯拉夫女性所特有的深情。我觉得要哭了,但这不是因为悲哀。一种欲望在我的胸中活动,我的思想在远方,在广大的草原,在浓密的树林,在寒冷的村落。我想在那里人们该可以自由地生活,自由地享乐,自由地爱罢。在那里一定是充满着生命的。我要到那里去。然而华沙的热闹的街市的景象遮住了这一切。我似乎从幻梦中醒过来又回到了现实的生活里。

我手里还拿着信笺,我知道亚丽安娜要回到华沙找生命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忽然觉得寂寞起来,心里燃烧着不能实现的欲望。我到什么地方去找生命呢?在无可奈何之中我把亚丽安娜的信揣在怀里,无精打采地走出去用午餐。……

到了晚上十点钟,吴还不曾回来。我熄灯睡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被脚步声惊醒了。

月光从开着的窗照进来,映在我的床的另一端,吴靠着床栏杆立着,背向着月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上半身的影子映在我的被单上。

“多么好的月光!”我这样地赞道。“吴,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睡?”过了片刻我向吴问道。

“已经敲过一点钟了,”他的声音颤抖着,“我实在不想睡,我不能够睡。”我从来不曾看见他这样地激动过。

“吴,你有什么事?”我诧异地问,“你见到了亚丽安娜吗?……她什么时候走?”

“我在伊达家里看见了她。我和她同到霞微尔去,帮她收拾好了东西,在她家里吃了晚饭。我们谈了许多话,我们同到附近树林里去散步。她在一道小溪旁边洗她的头发,”吴做梦似地说,“啊,我从没有看见这样美丽的头发!黄澄澄的金丝发全披下来垂到肩上,非常细密,非常柔软。”吴似乎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每说一句话,头一动,头发也飘动起来。我们后来走到一块草地上,便躺下来。我们的身子离得很近,渐渐地她的头往我的身上移,终于放在我的胸上,我抚摩她的细发,我又用嘴去亲它们。我们这时都不说话。月亮已经升到天空,草也染上了银白色。远远地有些灯光。偶尔还有一两对男女走过,他们在低声讲话,脚步下得很轻,并不会惊动我们。我觉得好像是在梦里,一切现实的苦恼都去远了。我忘记她是被法国政府下令驱逐的人。她也忘记了在她前面的华沙的危险生活。我们只是一对青年男女,正沉醉在青春的好梦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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