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2)

在回家的途中,我只是在思索一个问题,就是这一晚的新发现——亡命。我早把波龙斯基的讲演抛在脑后了。

大约三四天以后,我又在某教授的课堂里遇见了发布里。他似乎专心在听讲,可是面貌憔悴多了。我的眼光落在他的左手上,那只手拿着笔记本,微微地抖着。下课后他不跟我说话就走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的光景,一天晚上他忽然到我家里来。他带着满面愁容,拿出一份报纸给我看。这是从罗马寄来的。他指给我看的一段新闻是最近在那里被捕的青年的名单。其中有一个女人的姓名是用红笔勾了出来的:罗沙·布拉提。

罗沙·布拉提,这个姓名我第一次见到。她究竟是什么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她不过是那些革命党人中间的一个女人罢了,这是从报纸上看出来的。我默默地把报纸还给他,并不说一句话。

他在我的房里大步踱着,双手反抄在背后,头埋下,好像很苦恼。我默默地注意他的举动。

他忽然抬起头来,圆睁着两眼看我。他的眼睛里又燃烧着那个永远压不住的欲望,而且比以前更厉害了。这里面还含着一种不可了解的东西。他的眼光挟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向我的脸部扫来。我怕看他那对眼睛,便掉开了头。我一面翻看桌上的书,一面无心地念着:“罗沙·布拉提。”

“你知道她吗?”他跑过来摇着我的膀子,狂暴地问。

“什么?”我惊奇地反问道。但是我马上了解了,答了一句:“报纸上不是载着她的姓名吗?”

“是的,”他绝望地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她也被捕了。……朋友们在那里奋斗。我却在这里浪费我的光阴。我不能够帮助他们。……我在这里只有死。在你们的巴黎只有死。……我要的是生命。……”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疯狂地走着,用嘶哑的声音说下去:“我要回去,便是拿生命冒险我也要回去!……在那里才有生命!……巴黎……咖啡店的音乐,跳舞场……戏院……红磨坊……美国人……图书馆……鲁佛尔……女人……够了,够了。只要我能够回去啊……能够离开这里啊!……我还年轻,我需要的是生命。……我不要这种不生不死的生活!……你们的巴黎有什么给我呢?”他说到这里忽然跑到床前躺下去,捧着脸大声哭起来。

我没有话劝他,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觉得羞愧。我第一次替我们法国人惭愧。他说得不错。我们的巴黎有什么给他呢?我们又有什么给住在这里的十几国的亡命者呢?国家图书馆、鲁佛尔是不朽的,但那是我们祖先的遗产。我们现在有什么给他们呢?……我们满足地生活,满足地享乐。我们旁观着别人为理想奋斗,为理想受苦。在我们这里有十几国的亡命者为理想、为人类的将来受苦。而我们法国的青年却只顾自己享乐。我们有什么给他们呢?

许多愁思缠住了我。过了一些时候,我掉头去看他,他正把左手放在口里咬。看了这个景象,一种无名的悲哀又抓住了我,我把头埋在桌上。后来听见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曾抬起头来。

不久大学放了假,我就没有再看见他,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今天我才在《小巴黎人报》上读到他的消息。

报上那一段记载的大意是:意王明日将到巴黎,警察总监夏布君为保障意王的安全起见,已于日前下令将留居巴黎之反法西斯蒂意大利人三百名全数驱逐出境。其中有四个人是押着往比利时,被比国政府拒绝,再放逐到别处去的。这四个人中间有一个是尼可拉·发布里。

“要是我在这里也给驱逐,那么我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句话我还记得非常清楚。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祷祝他能够找到一个比巴黎更好的地方,虽然我知道世界是这样的小。

《人类的将来》,听说大科学家波龙斯基又在美国讲演这个题目了。要是他听到了发布里的故事,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

1930年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