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选集(3):秋 (19)

 

席散后,大家谈了一会儿,二更锣响了。枚少爷着急起来,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地方,却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较自由的,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月亮已经升在高空。水明如镜,上面映出树影,山影,月影。绮霞刚划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张氏送走。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前面摇动,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从月洞门内飘出一阵笑声。淑华的年轻的、永远愉快的声音抚慰着觉新的疲倦的心灵。笑声渐渐地淡下去,在他的耳边响着有规律的划桨声和私语似的水声。他们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

“大少爷,要不要把灯‘车’小?”翠环看见月光没遮拦地照下来,觉得那盏风雨灯的红黄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问觉新道。

“好,你把亮‘车’小点。”觉新点头同意地说。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显得明亮了。

觉新回头去看后面,岸上像铺了一层雪,月洞门内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从房里射出的灯光。但是船在转弯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忽然叹息道。

觉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怜悯地说:“你今天说过两次了。”

枚又不响了。他痴痴地仰起头望着无云的蓝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桥,那里没有灯光,全涂上冷冷的银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觉新关心地问道:“你没有醉?”

枚埋下头顺口答道:“我没有醉,我在听你们讲话。”觉新不响。枚又解释地说:“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说话,爹似乎不大高兴我多说话。”

枚少爷的柔顺的调子激起了觉新的反感。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枚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晓得,你划吧。”觉新答道。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枚谈话,给了枚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像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枚少爷忽然鼓起勇气嗫嚅地说。

觉新诧异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话尽管说。”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了,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我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好像什么都是空的,”枚少爷看见觉新不讲话,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觉新也许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像就是空的。”

“空!空!空!”觉新只听见这几个字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它们逼着他。他着急起来,挣扎地接连说:“不!不!……”过后他觉得清醒了,他把声音放平和一点,他再解释道:“你不要这样想。万事不能都说是空的。”枚注意地望着他,不作声。他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样地圆,照样地缺。它什么事情都见过。”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枚的主要的问题。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枚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是非当然是很明显的。”觉新插嘴说,他不能够解决大的问题,只有在小处随便发挥一下。这不是取巧,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发痛,回忆又来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从这个问题的拘束中自拔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枚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好像随时都很高兴。他们跟我简直是两种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们对还是我对。可是我常常羡慕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我怎么能够学二表哥?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晓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枚绝望地说,他从来就没有自信心。刚才是他自己微微打开他的心灵的门,现在别人正要把脚踏进去,他又突然把门关上。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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