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众人聚在听雨轩里,安排饭桌和座位。周氏和觉新都还没有来,翠环划了船出去接周氏。
白日的光线刚刚淡尽,月亮已经升起。天井里还是相当亮。游廊上朱红漆的字栏杆前站着淑华和觉民,他们谈了一些闲话,又走进长方形的厅子里面去了。厅子里正中悬垂的煤油大挂灯燃了起来,灯光透过玻璃窗门往外四射。在屋角长条桌上还燃着两盏明角灯。
琴和芸在安放象牙筷和银制的酒杯碟子,绮霞和枚在搬椅凳,觉民连忙过去给他们帮忙。
“芸表姐,你也动手?”淑华进屋来诧异地说。她走过去抢芸手里的杯筷。
“你自己跑出去耍去了,芸表姐才动手的。我从没有见过主人袖手旁观反而让客人动手的道理!我们都是客人。”琴一面做事,一面含笑抱怨淑华道。
“二哥喊我出去的,我们就没有耍过。”淑华理直气壮地说。“况且琴姐你不算是客人,你是我们一家的。”她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
“呸,”琴啐了淑华一口,她又吩咐淑贞说:“四表妹,你看她总是欺负我,你还不来帮我敲她一顿。”
淑贞正帮忙琴把瓜子、杏仁放在两格的银碟子里,听见这句话便抬起头亲密地笑答道:“琴姐,让她说去,你不要理她。”
琴故意称赞淑贞道:“究竟还是四表妹乖,四表妹懂道理。三表妹,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真滑稽,难道我这么大还要人说我乖?”淑华笑道。她说得众人都笑了。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琴故意赌气说。她们已经把杯筷摆好了,她便离开桌子,向淑华走去。
淑华看见琴走过来连忙跑开。她刚刚跑过觉民身边,觉民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辫子,他对琴说:“琴妹,我给你捉住了。”
“二哥,你帮琴姐,我不答应。”淑华也不挣开,却带笑对觉民抗议道。
“二表哥,你放开她吧。哪个要捉她?我不过吓吓她罢了。”琴笑道。
“三妹,这几天我太‘惯使’你,你也学会斗嘴了。你看四弟嘴那样滑有什么好处?你不是也讨厌他吗?”觉民放下淑华的辫子,拉着她的一只手,半劝告、半开玩笑地说。
“啊哟,刚刚对人家好一点,就说起什么‘惯使’来了。这样爱讨便宜,真不害羞!当着这许多人给琴姐帮忙,脸皮真厚!”淑华知道她的哥哥现在喜欢她,便放纵地说,而且伸起手指在他的脸颊上划了两下。
觉民把嘴放在她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淑华点了点头。
女佣黄妈走进屋里来,问觉民道:“二少爷,现在端菜出来吗?”
“你先把冷盆端上来。菜等一阵下锅,太太、大少爷都还没有来。”觉民吩咐道。
黄妈答应一声“是”,正要走出,觉民又说一句:“黄妈,酒烫好了,也先拿出来。”黄妈又答应一声,便走出去了。
淑贞走到琴的身边,琴正在跟芸讲话,淑华在旁边听着。琴讲完一段话,看见淑华便笑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你不是怕我敲你吗?”
“二哥已经替你赔了罪,我现在饶你了。”淑华正经地说。
琴伸起手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又气又笑地说:“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还有嘞,我替你说出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淑华调皮地笑道。
“三表妹,你倒有自知之明。”琴也忍不住笑了。
“琴姐,你要明白,我刚才是在让你,是看了二哥的情面。你再说,我就不让了。”淑华继续向琴进攻,她对争辩的事情感到大的兴趣。
“好妹妹,不要再说了。就算我说不过你,好不好?”琴亲热地拉起淑华的手说。
“琴姐,你还跟我客气?现在大家在一起,正该说说笑笑。”淑华亲密地望着琴答道,“现在不说笑,将来不晓得哪天大家分散了,要说笑也没有人来听你。”淑华的声音里并没有一点感伤的调子。
琴微微皱一下眉头,她惆怅地说:“你为什么说这种话?现在大家都在一起高高兴兴的。”
淑贞坐在紫檀木圆桌旁边一把椅子上,插嘴道:“二姐在上海不晓得现在在做什么事情……”
“坐电车,看房子走路。”淑华冲口答道。
“这倒有趣味,二表姐的信写得真有意思。”芸称赞道,她的圆圆的粉脸上现出了两个酒窝。她想起了淑英从上海寄给她的信。
“他们现在会不会想到我们在这儿吃酒?”淑贞怀念地说。
“他们怎么会想得到?路隔了这么远!”淑华顺口答道,她的话残酷地打破了淑贞的梦景。
黄妈用一个篮子把四样冷盆提了进来:是凉拌蜇皮,椒麻鸡,火腿,皮蛋。淑华和觉民把它们摆到桌上去。
“二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淑贞的寂寞的心被怀念折磨着,她痛苦地低声说,她仿佛怀着一个难解的问题,希望别人给她一个答案。
众人不作声,这句软弱无力的话像一阵风吹散了他们脸上的微笑。连心直口快的淑华也被这个平日寡言的女孩问呆了。琴关切地注视着淑贞的瘦脸,她安慰似地低声说:“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她心里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淑华不知道琴的心思,她以为只有她才明白这件事情,她开口了:“回来?二姐决不会回来!三爸肯让她回来?不打死她,也要赶她出去。”
“三伯伯就这样狠心?”淑贞恐惧地说,她差不多要哭了。
“你不信,你看吧。”淑华生气地说,她没有注意淑贞的声音和表情。
“三表妹,你不要吓她,你看她要哭出来了。”琴怜惜地庇护着淑贞。
“不会这样!不会这样!”淑贞摇着头赌气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