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走上钓台,看见觉新和枚少爷正倚着临湖的亚字栏杆谈话。她们也走过去,就站在栏杆前面,眺望景物。
顶上是槐树的枝叶投过来的阴影。阳光被枝柯遮去了。明镜似的湖水横在台下。水底现出一个静穆的天,天边装饰着浓密的树影。对岸仿佛全是繁茂的绿树,房屋和假山都隐藏在树叶丛中。
六代豪华春去也
更无消息……
从台下飘上来这熟悉的歌声。众人的眼光连忙跟随歌声追下去。
空怅望山川形胜……
他们看见觉民一个人站在湖边石级上昂头高歌。
已非畴昔……
这是淑华的声音,她跟着觉民唱起《金陵怀古》来。觉新也接着唱下去。
于是琴也和着唱起来。芸、淑贞和枚少爷三人静静地听着。翠环和绮霞立在槐树下面低声讲话。
淑华唱完歌,大声向下面唤道:
“二哥,快上来,你一个人站在下面做什么?”
觉民掉转身子仰起头看上面。那些亲切的脸全露在亚字栏杆上,他们带着微笑在唤他,他放下他的未解决的问题(他常常沉溺在思索里,想在那里找到解决别人的问题的办法),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心境,吹着口哨,沿着石级急急地走上了钓台。
“二哥,你一个人在下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上来?”淑华看见觉民走到她身边,便逼着问道。
“做什么?我在唱歌,你不是也跟着我在唱吗?”觉民支吾地答道。
“唱歌为什么要一个人在下面唱?”淑华不肯放松地追问着。
“三妹,你又不是法官,这样不嫌麻烦。我在下面多站一会儿看看景致。”觉民笑起来辩道。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心事。”淑华道。
“三表妹,我们还是唱歌吧。”琴插嘴道。
淑华掉头看了琴一眼,对她笑了笑。
“有心事?”觉民诧异地说,他失声笑了。他暗示地说:“我不会藏着什么心事,我的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你说难道我就没有办法?我不相信!”淑华自负地答道。
这样的话倒使觉民高兴,他满意地说:“就是要这样才有办法。一个人应该相信自己。不过太自负了也不行。”
“你看,二表哥跟三表妹斗嘴真有趣。”芸抿嘴笑道,她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槐树上起了悦耳的鸟声。一股风吹过,树枝把日影搅乱了,几只美丽的鸟飞起来,飞了两三匝,又飞入繁密的枝叶间歇了。
“三表妹,你听鸟都在唱歌了。我们也来唱吧。”琴再一次对淑华说。
“琴姐,你听二哥的大道理!我今天运气真好,又多一个先生了。”淑华起劲地笑起来,拉着琴的手说。
“蠢丫头,这有什么好笑!”觉民看见淑华弯着腰在笑,便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责备道。他又说:“现在我不再跟你说闲话,我要唱歌了。”
“琴姐,好,我们唱什么歌?唱岳武穆的《满江红》好不好?”淑华说。她又望着芸道:“芸表姐,你也来唱,我们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实在不会唱,我没有学过;你们唱吧。”芸微微红了脸谦虚地说,她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机会学习唱歌,并且连别人唱歌也听不到。只有在她跟着家里的人回到省城以后,她的祖母把游行度曲的瞎子唤进公馆里来唱过几次小曲。
“那么你跟着我们唱吧,你慢慢儿就会学会的。”淑华鼓励地说。她正要开口,忽然转身对觉新说:“大哥,你不唱歌?你同枚表弟讲了这么久,有多少话还讲不完?”
觉新和枚少爷两人正靠着栏杆,低声在讲话,他们就讲了这许久。觉新听见淑华唤他,连忙回过头答道:“枚表弟难得来,我陪他多讲几句话。三妹,你们唱吧,我们听就是了。”
“三表妹,让大表哥他们讲话也好,”琴接嘴说,“等我先来唱——‘怒发冲冠’……”
于是觉民和淑华齐声唱起来。后来淑贞也低声和着。充满生命的年轻的歌声在空中激荡。它不可抗拒地冲进每个人的心中,它鼓舞着他们的热诚,它煽旺了他们的渴望。它把他们(连唱歌的人都在内!)的心带着升起来,从钓台升起来,飞得高高的,飞到远的地方,梦境般的地方去。
……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
……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满江红》唱完以后,他们又唱起大家熟悉的快乐的《乐郊》来。
觉新和枚少爷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谈话,两人痴痴地望着下面清澄的湖水,好像在那里就有一个他们所渴望了许久的渺茫的境界。他们的心正被歌声载到那里去。
但是歌声停止了。淑华第一个拍手笑起来,觉民、琴、芸都欢欣地笑着。翠环和绮霞两人早被歌声引到他们的身边,这时也带笑地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