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选集(3):秋 (5)

 

星期日早晨觉民拿着一本书到花园里去。他走进外门看见觉新和淑华两人在前面走,三房的婢女翠环跟在后面。他便唤一声:“三妹。”

淑华立刻停下来,掉转身问道:“什么事?”觉新只回头一看,便继续往前面走了。翠环也跟着他走进花园内门里去。

觉民笑着对淑华说:“你今天好早。”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说:“二哥,你不要挖苦我。九点多了,你还说早?”

“九点多了?大哥不是要到外婆那儿去吗?怎么现在还到花园里去?”

“你不晓得?花园里头出了事情……”淑华刚说了两句,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飞奔出来。这是她的堂兄弟觉英。他跑得满头是汗,头发散乱。她大声唤道:“四弟!”但是他不理她,仍旧向着外门跑去。

觉民跨了一大步,伸过他的结实有力的手一把将觉英的膀子抓住。他板起面孔责问道:“三姐喊你,你为什么不应一声?”

觉英挣不脱觉民的手,便站住,赔笑道:“我没有听见。”

“呸,”淑华啐了他一口。“你又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告诉你,你少神气点。你近来太没有规矩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三爸打你。”

“三姐,我实在没有听见。我下次再不敢这样。你不要告诉爹好不好?”觉英带着满面狡诈的表情对淑华道歉似地说。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三爸在做什么?”淑华看见觉英软下来,她很得意,便问道。

“高忠偷了水阁里头的字画,”觉英卖弄似地说。他又侧头看了觉民一眼,讥讽道:“二哥,你不要拉住我好不好?你老哥子也真不嫌麻烦。”他对觉民动了动眼睛。

觉民不大高兴地松开手,觉英马上将身子一转,纵身一跳,就离开了他们有三四步的光景。他们惊愕地望着他。他再一跳,便到了花园外门口。他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露出舌头又缩回去。他得意地对他们说:“我不怕,你们尽管告诉爹。讲什么规矩!我们公馆里头哪个配讲规矩?怪不得姑妈看不惯不来了。没有一个人配管我。三姐,你放明白点,你将来横竖不是高家的人。”

“四弟,你说什么?看我撕掉你的嘴!”淑华生起气来大声叱道。

“三姐,我就说你!请你来撕吧。我正嫌有一张嘴多了好些麻烦,”觉英嬉皮笑脸地说。

“好,我们去见三爸去!”淑华威胁地说。

“去就去!我难道还害怕?爹不会打我的。爹晓得打骂都改不掉我的脾气,他反倒喜欢起我来了。”觉英挑战似地说。他看见淑华站住不走,反而走下台阶,用话来激她:“去嘛,快去嘛!哪个不去不算人!”

淑华气红了脸,竖起眉毛骂道:“真不要脸!我今天一定要拉你去。三爸不打你,我自己也会打,我请二哥帮我打。”她说着,就向觉英走去。觉英看见淑华真的走过来,快要走到他面前,他忽然噗嗤一笑,转身就跑,连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花园门外不见了。

“二哥,你看,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三爸也不好好地打他一顿,他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淑华又气又笑地对觉民说。

“打也没有用。他受的教育是这样。三爸不准他进学堂读书,让他整天在家里鬼混。说是在书房里读书,你看他几时在书房里坐过!二妹走后,三爸倒真的有点喜欢他。这样一来更糟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地糟蹋了。”觉民感慨地说。

“二哥,哪个要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刚才也不帮我骂他几句。三爸不喜欢二姐,倒喜欢他,真是瞎了眼睛!真气死人!我要把四弟打一顿才甘心。”淑华埋怨觉民说。

“走吧。多说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你自己倒痛快,不过又该大哥倒楣。你要晓得二妹是女儿,四弟是儿子!”觉民带了点不愉快的调子劝道。

“你说得不对,难道女儿就不是人?”淑华生气地驳了一句,也就跟着觉民往前面走了。她一面走,一面在想,走了几步,她忽然苦恼地说:“大哥真不该。什么事都给他揽去。东也认错,西也赔礼,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也认错,弄得我们一举一动都不方便!”

“你不晓得这就叫做‘作揖主义’。大哥说,靠了他这个‘作揖主义,我们这一房人才过得了安静日子。”觉民冷冷地说着反话。

“什么叫‘作揖主义’?我不懂。不如说是向众人磕头更对,”淑华也不管觉民说的是反话还是正面话,她不服气地说。“我就不靠他磕头过日子。他倒给我添麻烦。他在无论哪个面前都低头。无论什么事他都说好。这回枚表弟的事情又该他管。”

“每次总少不了他。不过我的事情他多半不敢帮忙。”觉民接口说道。

“你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敢帮忙?”淑华惊诧地问。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这回他一定会帮忙。大哥也很喜欢琴姐,我们都喜欢琴姐。”淑华不假思索地说。她看见觉民不作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说:“不过四婶、五婶她们不大高兴琴姐,三爸也不见得就高兴她。”

“那不用说。凡是我们做的事,四婶她们一定不高兴。三爸更看不惯我们这一辈不读古书的年轻人。”觉民说到这里,忽然生起气来。他的焦虑倒渐渐地消散了。他觉得他有力量跟那些人斗争,他相信他一定会得到胜利。

他们走进了梅林,正向着湖滨走去。他们的眼前突然一亮,那个躲在云堆里的太阳露出脸来,地上立刻现出不少明亮的点子。树叶给他们遮住了阳光。他们只听见小鸟在树上鸣啭。

“看不惯就让他们看不惯!”淑华气愤不平地说,“他们越是讨厌我,我越是要叫他们讨厌。我最恨那种人,整天就在背后说人家闲话,有话又不敢当面说。我是想到什么就说——”

“那不是四妹吗?她在这儿做什么?”觉民看见他的堂妹淑贞一个人立在湖畔,便打断了淑华的话,诧异地说。

“是她,我去喊她。”淑华接口说道。她便撇下觉民,急急地走到前面去。她走到湖滨连忙叫一声:“四妹。”

淑贞回头一看,亲热地唤一声:“三姐。”马上走到淑华的身边来。她又带悲声地唤道:“三姐。”话在喉管里被堵住了。她的瘦小的身子里似乎装满千言万语,等着一个机会来倾吐。但是她说不出话,只能够紧紧地抱住淑华。

觉民赶上来了。他看见这情形,默默地皱着眉头。

“四妹,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难过?”淑华同情地问道。

“妈前天晚上因为礼拜一的事情跟爹吵架,爹赌气走了,两晚上都没有回来……”淑贞抽泣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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