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锐问:“你是说赵君亮使绊子?”
“不是他是谁?前两任厂长干不下去的主客观原因很多,我不想多说,但有一点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赵君亮在前两届班子里面玩得挺欢实,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你可别小瞧了他!赵君亮当过办公室主任、组织科长、副书记、常务副厂长,还主持过半年工作,厂里一半以上的中层干部是经他手提拔的,他才是真正的实权派,一跺脚磨盘山乱晃,能量大得很哪!”
程锐说:“记得小的时候君亮最多也就是个蔫坏,现在长本事了?”
“何止是长本事了。”
程锐故意说:“这说明咱兄弟有手腕,有本事。这回我来当厂长了,他不至于给我出坏主意,使绊子吧?”
“不好说。我告诉你,你和王书记来之前,班子里全是他的人。”
程锐问:“都有谁?和我说说。”
“那我就和你念叨念叨。总会计师林媛,上大学都是君亮资助的,也是君亮一步步把她推到总会计师的位子上的。总工程师范文新是个老实人,想当年那么多人竞争总工程师的位子,比他有本领的有好几个,不是君亮帮他,总工的位子轮不到他坐。我心里清楚,这回选工会主席他也帮忙了,别看我和他打打闹闹,君亮还是挺讲义气。这回你来了,班子里又多了一位兄弟。”
程锐说:“这不是好事吗?”
“大亮这个人好在讲义气上,也坏在讲义气上。”
程锐疑惑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讲?”
“就是因为他讲义气,所以他才拉起了一帮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小弟兄,这些年可没少贪!”
“你说这话得有根据。”
“根据?问题出来了都不查!什么叫根据?”
“没人向上级反映情况吗?”
郎三说:“怎么没有?厂里一帮人护着,上头有人罩着。也就是这帮老工人闹一闹,厂里谁敢动他?”
程锐问:“你说的上头是什么人?”
“赵君亮有个舅舅在省委组织部,兵总里面也有靠山。”
程锐说:“以前的事我不想多管,既然咱哥仨又到一起了,今后我们兄弟就要拉起手来一块向前走,一起救工厂。”
郎三说:“我问你一件事,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你为什么不处理?是不是因为君亮?”
程锐点头承认说:“以前的事我不想深究。只要君亮能帮我把188厂从困境中拖出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
“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影响很大,不处理有损于你的威信。”
“你说怎么处理?”
郎三说:“我看出来了,你是准备和他狼狈为奸了。”
程锐笑了:“我发现你小子有点玩世不恭。”
郎三说:“这年头,不正经比假正经强。”
开完早会,程锐叫上赵君亮,两人出了厂部大门,信步向小雅河边走来。
小雅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从磨盘山深处蜿蜒而至。河面上还被冰雪严严实实地封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明晃晃的光。岸边柳树的枝条依然呈现着冬日里僵硬的姿态。虽然时令到了,但真正意义上的春天的脚步,还迟迟没有光顾磨盘山这片充满忧患的土地。
程锐触景生情,回忆起童年夏天他们两个和郎三在小雅河里游泳抓鱼等一些往事。
赵君亮感叹道:“回想三十多年前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啊!”
“如今我们哥仨又到一起了。”程锐找到了话题,询问起赵君亮和郎三之间到底怎么了。
赵君亮踢着地上的石块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咱俩合不来。”
程锐看出来两个人之间矛盾的主要原因还是在厂子上,便转了话题问:“君亮,我来之前你主持工作有半年多吧?”
“那叫什么主持工作?我是临时留守,等着新厂长到来。”赵君亮淡淡地说。
这些日子,程锐仔细研究过赵君亮之前那位改革派精英郑厂长的工作思路,程锐认为他的工作思路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他缺少基层工作经验,缺少驾驭复杂局面的实际工作能力,缺少坚忍不拔的精神和扭转被动局面的有效办法。所以他才不得不依靠赵君亮。
程锐说:“如果不是我和王书记过来,说不定现在你就是厂长。君亮,我知道你有本事,如果让你当厂长你肯定比前两任要强。”
“我哪有那两下子?我要是有那两下子,兵总还用得着派你过来?”赵君亮嘴上这样说,其实他心里对前几任厂长的能力实在是不能认同。
程锐坦诚地说:“我喜欢有本事的人,不喜欢窝囊废。如今的188厂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帮我想想办法。”
赵君亮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来了,我一切听你的。”
程锐说:“君亮,王书记和我说了卖发电机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赵君亮检讨说:“这件事责任在我。我表弟王老六开了一家砖厂,去年王老六过来找我,要借厂里的柴油发电机,我就同意了。就这样物资科的魏长平把发电机借给了砖厂。一年过去了,我都把这事忘了。前几天王书记要调用发电机给中学发电,叫魏长平把发电机要回来。魏长平到砖厂要发电机,这才得知砖厂把发电机组给卖了顶债了,说厂里欠砖厂几十方砖钱。昨天我把王老六叫来臭骂了一
顿,我让他立即把卖发电机的钱还回来。”
程锐说:“以前工厂管理混乱,卖设备吃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并不想追究以前的责任,但是这种事情今后绝对不能再发生。”
“现在的问题是王书记拿这件事做文章,抓住不放。以前的问题多着呢,没问题188厂能到今天这一步吗?我只是个副厂长,拿我问斩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彻底清算前几届领导班子的问题,该负什么责任我决不推卸!”赵君亮飞起一脚,把一块石头踢到了冰面上。
程锐解释说:“王书记抓这件事并不是针对谁,而是为了整顿纪律,加强管理。”
赵君亮想进一步探一探程锐的态度,说:“这谁还看不懂?是我的责任我担着。你要是真发现我有什么问题你该批的批,该斩的斩,千万别手软!”
程锐拍了拍赵君亮的肩膀说:“你误解了,我绝对没有翻老账清算谁的意思,这件事到此为止,一切重新开始!大亮,你得帮我把这局面撑住。”
赵君亮说:“作为厂领导班子成员,我承认工厂滑落到这一步我有责任。以后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只要你信得着我。”
程锐说:“上月靠兵总拨来的那点生活费,勉强把工资发下去。这个月工资到现在还没着落呢,当地情况你比较熟悉,你有什么办法?”
赵君亮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市建行负责信贷,明天我去找他,看看能不能从他那儿争取到一笔贷款。”
“大家想想办法,一定要渡过眼前这道难关。”
赵君亮说:“现在只能是死马当活马来治,我会尽力的。”
“你也认为厂子没救了?”
赵君亮肯定地点点头。
程锐说:“那我告诉你,没救也得救!这就好比咱爹妈得了大病,救不了是咱没本事,不救那就是咱没良心!”
赵君亮说:“军工企业靠什么活着?我们能上街去卖炮弹、卖导弹吗?188厂要走出困境必须靠国家投资上新项目,我主持工作这段时间,完成了利用现在军工科技生产大口径高压钢瓶铝瓶的民品项目设计和市场调研。兵总不投资,我有什么办法?”
赵君亮十分坦诚地谈了他对188厂现状的分析,以及他主持工作期间对188厂走出困境的一些思考。其中保持现有军品生产能力,组建民品车间的思路和程锐的想法不谋而合。在交谈中程锐明确地感到赵君亮思路清晰,还是很有能力的。赵君亮最大的问题是:把188厂的希望都寄托在兵总对188厂的支持和项目投资。兵器工业当前所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当前情况下国家是不可能对一个即将破产的企业进行大规模投资的。企业如果失去了造血能力,事事都靠国家,是不可能有出路的。程锐心里十分清楚,188厂的困境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厂领导思想的困
境,这个困境就是计划经济年代形成的“等、靠、要”思想观念。188厂要走出困境,首先是要自救!几十年来的计划经济体制,让许多企业的领导丧失了主动思考的能力。188厂的大多数人思想还停留在等上级给项目,靠国家投资,向上级要钱、要设备、要人才的怪圈里。企业陷入困境不在自身找问题,而是怪外部环境的变化,怨改革没有给军工企业保留世外花园,怨国家不再眷顾恩赐……与此同时乡镇企业从零点起步,自己找产品,自己找技术,自己找投资,自己找市场,在全国各地蓬勃兴起。而拥有一流设备、一流技术、一流人才的国有大型企业却端着金饭碗在广阔的市场中找不到饭吃,濒临倒闭!
程锐听见小雅河“咔嚓”“咔嚓”,一阵细碎的窸窸窣窣的脆响,很轻,却又很尖锐。小雅河厚厚的坚冰,明显招架不住下面汩汩水流的冲击和上面阳光的照射,在逐日失去它们原来固守的面积,断裂处裸露着炫目的茬口。虽然视野中还是枯黄色,但是踢开岸边的石块,你就会欣喜地发现,压在下面的草芽已经不屈不挠地顶出弯曲的鹅黄。程锐迎风而立,他相信春天离这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