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赵君亮才开车送程锐回招待所宿舍。因为停电,整个188厂职工宿舍区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赵君亮说:“188厂已经山穷水尽了,如今这个样子最多还能撑上一年半载,等着破产吧!你啊!很可能是末代厂长。”

程锐不语。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似乎都在印证赵君亮的说法。

吉普车在招待所门前停下,这是一座窗框门楣都镶有俄罗斯花式浮雕的二层小楼,在程锐童年的记忆中,苏联专家楼是最美丽的房子,具有童话一般神奇色彩。程锐出生的那年,最后一批苏联专家撤走了,这座小楼改成188厂的资料室,兵工厂的资料室是保密单位,外人不得进入。程锐曾经多次请求当副厂长的爸爸带他到专家楼里看一看,都没有得到允许。

程锐说:“大亮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我还有郎三,为了进专家楼里看一看,我们从后面的窗户爬进去。”

“怎么不记得?那天中午,你和我踩着郎三的肩膀从后窗爬进来,没等我们俩上到二楼,就被警卫发现抓住了。警卫打电话叫来老师把我们领回学校,我们俩被全校通报批评,放学回到家又挨了一顿胖揍,我爸把我屁股都打肿了。”

赵君亮说:“当年这里是苏联专家住的地方,后来改成工厂的内部招待所。前几任外来的厂领导都住在这里。食堂在一楼,伙食标准你们自己定吧。你和王书记的宿舍在二楼。”

因为停电,招待所里点着两盏充电的应急灯照明,十分昏暗。走进招待所,程锐这才发现,楼内年久失修,显得十分破旧,门厅的墙壁上有大块墙皮脱落,天花板已经发黄变形。招待所服务员小黄提着一大串钥匙跑过来,打开程锐的宿舍门,打开了屋里的充电应急灯。这是典型的俄式套房,外屋是客厅,客厅中间的红木地板已经磨掉了漆,靠窗摆着一张笨重的俄式办公桌,两把俄式高背椅子,一套样式很老的淡蓝色布沙发摆在客厅两侧,旧茶几的桌面裂开了一道缝。里屋是卧室,靠墙摆着一张铁制沙发床,左侧整个墙面是一个巨大的紫红色壁柜。屋里设施十分陈旧,好在屋子收拾得还算干净。这套房子最具特色的是窗户,俄式的窗户又高又大,木制窗框和窗帘盒上浮刻着斯拉夫民族风格的花纹,内开式的窗户,宽大的窗台呈八字形。

苏联专家楼的破旧让程锐儿时的敬慕消散殆尽,程锐感到宿舍冷得像冰窖。他看见桌子上放着新买的牙膏、牙刷、剃须刀、香皂、毛巾等用品。牙膏、香皂是自己一直使用的老牌子,知道一定是王大义买来的,内心一阵感动。

赵君亮说:“王书记在你隔壁,两套房子是一样的。”

程锐推开隔壁王大义宿舍的门,王大义正在和家里通电话,屋里很静,程锐依稀听到王大义妻子淑芬欷欷歔歔的抽泣声:“你说走就走,去东北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刚才爸妈还问你去哪儿了呢……东北很冷吧?多穿点……”王大义正对着电话撒谎:“厂里条件挺好,你放心吧。淑芬你把爹妈照顾好,还有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一定要把学习抓紧……”

程锐和赵君亮退出来。

赵君亮说:“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送走赵君亮,程锐回到自己的宿舍,想起当兵时王大义送妻子淑芬上火车分别时的情景。在程锐的记忆中,淑芬是一个爱哭的柔弱女人。

和家里通完话,王大义来到隔壁程锐的宿舍。

程锐心怀几分内疚地说:“这边的情况和家里说了?这事怪我!”

王大义说:“老婆放两颗催泪弹,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程锐说:“我去看看妈。”

“去看妈?你不是孤儿吗?”在部队时王大义知道程锐从小父母双亡,是组织上把程锐安排在北京培养长大。

程锐说:“我妈生下我第七天就去世了,我是吃赵君亮妈妈的奶水长大的,从小我就管赵君亮的妈喊妈妈。我爸牺牲后我才离开磨盘山去的北京。”

王大义想起在204车间调查事故时听到的一些事,问:“我怎么听说你和赵君亮、郎三是把兄弟?”

程锐点头承认:“是。”

“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搞磕头拜把子那一套?”

程锐说:“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505装药车间突然燃起了大火爆炸……我父亲、赵君亮的父亲还有郎三的父亲为了救工人被炸飞了。第二天,全厂几千名工人在两公里范围内寻找,把三人炸碎了的尸骨一块一块地捡回来放在一起,却无法分出是谁。最后只能将他们合葬在一起。我们三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从那时起就结为了兄弟。”

王大义似乎理解了程锐和兄弟之间的感情,却多出一些担心,因为204车间的高压蒸汽爆炸事故就牵扯到了兄弟两人。王大义说:“204车间爆炸事故原因查出来了,高压蒸汽管道老化,一年前204车间的检修报告就交到了厂里,半年内204车间又两次提交检修报告,因为没有钱,厂里一直拖着不办。赵君亮作为常务副厂长,还主持了半年工作,他对这起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程锐说:“事故调查报告中你千万别这么写。”

王大义问:“那你说怎么写?”

程锐说:“郎三不是已经承担了全部责任吗?就按郎三说的写。”

王大义瞪着眼说:“这是造假!你一来就包庇兄弟?”

“没有钱!工资都发不出,赵君亮也没有办法。”

“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忽视安全生产。你这是为兄弟开脱!”

程锐说:“兄弟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变通一下,好在这次事故等级较低,由厂内调查处理。今后还得在一起工作,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得看我们三个兄弟的面子嘛。你我刚来,干吗要当这个恶人?”

王大义知道程锐不想上任伊始就处理兄弟,说:“你有兄弟在这,当初就不该叫我过来。”

程锐说:“兵总和省里领导送我俩上任,组建新的厂领导班子,昨晚才通知,只有新班子成员知道,通知要求严加保密。从今天的情况看,老工人们‘欢迎新厂长’的行动是有目的、有准备的。这可是一个下马威啊!冲着兵总领导,也是冲着你我来的。”程锐说出心中的隐忧。

“你怀疑有人走漏了消息?”

程锐说:“上届厂领导班子上任半年多就被闹垮了,很多事我们不得不多几个心眼才行。这是一场硬仗!所以才需要你这样的书记。”

这一夜,程锐亲身感受到了停电、停水、停暖的滋味,盖着两床棉被蜷缩在被窝里还是感到冷。这一夜,程锐回想上任第一天的经历,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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