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回忆(3)

我们气咻咻地跑进了厨房。

何厨子正把手里拿着的大花鸡往地上一掷。

“完了,杀死了。”香儿叹口气,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鸡在地上扑翅膀,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来擦去。颈项上现出一个大的伤口,那里面还滴出血来。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死的挣扎!

我不敢伸手去挨它。

“四少爷,你哭你的大花鸡呀!”这是何厨子的带笑的声音。

他这个凶手!他亲手杀死了我的大花鸡。

我气得全身发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回头拔步就跑,我不顾香儿在后面唤我。

我跑进母亲的房里,就把头放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妈妈,把我的大花鸡还给我!……”

母亲温柔地安慰我,她称我做痴儿。

为了这件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时候。

这天午饭的时候,桌子上果然添了两样鸡肉做的菜。

我望着那两个菜碗,就想起了大花鸡平日得意地叫着的姿态。

我始终不曾在菜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晚上杨嫂安慰我说,鸡被杀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又告诉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老妈子的话,因为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始终不懂。

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

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就这样地消灭了。

从此我对于鸡的事情,对于这种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活着的鸡的事情,就失掉了兴趣。

不过我还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鸡,让它们先后做了菜碗里的牺牲品,连凤头鸡也在内。

老妈子里面,有一个杨嫂负责照应我和三哥。高身材,长脸,大眼睛,小脚。三十岁光景。我们很喜欢她。

她记得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机会躲在她的房里,逼着她给我们讲故事。

香儿也在场,她也喜欢听故事。

杨嫂很有口才。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

我们听完了故事,就由她把我们送回到母亲房里去。

坝子里一片黑暗。草地上常常有声音。

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很响。

杨嫂手里捏着油纸捻子,火光在晃动。

我们回到母亲房里,玩一会儿,杨嫂就服侍我在母亲的床上睡了。

三哥跟着大哥去睡。

杨嫂喜欢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时候,草地上布满了紫色的果实。

我和三哥,还有香儿,我们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的喉咙痒。

我们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满衣兜的桑葚。

“这样多,这样好!”

我们每次把一堆一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给她看,她总要做出惊喜的样子说。她拣几颗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就放进了嘴里。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桑葚。

我们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红红的,嘴也是。

“够了,不准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了嘴唇,便打开立柜门,拿出一个酒瓶来。

她把桑葚塞进一个瓶里,一个瓶子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瓶里盛着大半瓶白色的酒。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南唐李后主:《忆江南》(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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