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自己(1)

啊,为什么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我好像落进了陷阱里面似的。我摸不到一样实在的东西,我看不见一个具体的景象。一切都是模糊,虚幻。……我知道我又在做梦了。

我每夜都做梦。我的脑筋就没有一刻休息过。对于某一些人梦是甜蜜的。但是我不曾从梦里得到过安慰。梦是一种苦刑,它不断地拷问我。我知道是我的心不许我宁静,它时时都要解剖我自己,折磨我自己。我的心是我的严厉的裁判官。它比Torquemada更残酷。

“梦,这真的是梦么?”我有时候在梦里这样地问过自己。同样,“这不就是梦么?”在醒着的时候,我又有过这样的疑问。梦景和真实渐渐地融合成了一片。我不再能分辨什么是梦和什么是真了。

薇娜·妃格念尔关在席吕谢尔堡中的时候,她说过:“那冗长的、灰色的、单调的日子就像是无梦的睡眠。”我的身体可以说是自由的,但我不是也常常过着冗长的、灰色的、单调的日子么?诚然我的生活里也有变化,有时我还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然而这变化有的像电光一闪,光耀夺目,以后就归于消灭;有的甚至也是单调的。一个窒闷的暗夜压在我的头上,一只铁手扼住我的咽喉。所以便是这些灰色的日子也不像无梦的睡眠。我眼前尽是幻影,这些日子全是梦,比真实更压迫人的梦,在梦里我被残酷地拷问着。我常常在梦中发出叫声,因为甚至在那个时期我也不曾停止过挣扎。

这挣扎使我太疲劳了。有一个极短的时间我也想过无梦的睡眠。这跟妃格念尔所说的却又不同。这是永久的休息。没有梦,也没有真;没有人,也没有自己。这是和平。这是安静。我得承认,我的确愿望过这样的东西。但那只是一时的愿望,那只是在我的精神衰弱的时候。常常经过了这样的一个时期,我的精神上又起了一种变化,我为这种愿望而感到羞惭和愤怒了。我甚至责备我自己的懦弱。于是我便以痛悔的心情和新的勇气开始了新的挣扎。

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我过的是两重的生活。一种是为他人的外表生活,一种是为自己的内心生活。”我的灵魂里充满了黑暗。然而我不愿意拿这黑暗去伤害别人的心。我更不敢拿这黑暗去玷污将来的希望。而且当一个青年怀着一颗受伤的心求助于我的时候,我纵不是医生,我也得给他一点安慰和希望,或者伴他去找一位名医。为了这个缘故,我才让我的心,我的灵魂扩大起来。我把一切个人的遭遇、创伤等等都装在那里面,像一只独木小舟沉入大海,使人看不见一点影响。我说过我生来就带有忧郁性,但是那位作为“忧郁者”写了自白的朋友,却因为看见我终日的笑容而诧异了,虽然他的脸上也常常带着孩子的傻笑。其实我自己的话也不正确。我的父母都不是性情偏执的人,他们是同样地温和,宽厚,安分守己,那么应该是配合得很完满的一对。他们的灵魂里不能够贮藏任何忧郁的影子。我的忧郁性不能够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那应该是在我的生活环境里一天一天地磨出来的。给了那第一下打击的,就是母亲的死,接着又是父亲的逝世。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了,还只是一个应该躲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的孩子。创伤之上又加创伤,仿佛一来就不可收拾。我在七年前给我大哥的信里曾写道:“所足以维系我心的就只有工作。终日工作,终年工作。我在工作里寻得痛苦,由痛苦而得满足。……我固然有一理想。这个理想也就是我的生命,但是我恐怕我不能够活到那个理想实现的时候。……几年来我追求光明,追求人间的爱,追求我理想中的英雄。结果我依旧得到痛苦。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还要以更大的勇气走我的路。”但是在这之前不久的另一封信里我却说过:“我在心里筑了一堵墙,把自己囚在忧郁的思想里。一壶茶,一瓶墨水,一管钢笔,一卷稿纸,几本书……我常常写了几页,无端的忧愁便来侵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膛里激荡,我再也忍不下去,就掷了笔披起秋大衣往外面街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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