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3)

我无目的地把眼光掉向窗外。我右面第二床和第三床头上的两扇窗全撑了起来,左边只开了第八床头上的一扇。右边的窗较低,窗外现出一段芭蕉的绿叶。左边的窗较高,银杏的树梢像图画似地绘在窗外的蓝天上,从那不太繁密的枝叶间露出来一角洋楼和黑漆的栏杆,一个白衣的影子在廊上闪过。

但是窗外的蓝天渐渐在变色,时而淡,时而深,有时像灰色,有时又像亮蓝。树影也渐次模糊。突然楼窗里开起电灯来。

我收回眼光。条桌前的电灯亮了。一个人站在第十一床的左侧。他穿着短装,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面貌。

“你好点吗?”他问。

“唉,”第十一床叹了一口气。“我心里难过。”

“还在吃药吧?医官怎么说?”

“我没有钱,哪里有药吃?医官天天打针,痛死我啦!他们都不来看我。”他呻吟地说,声音粗,吐字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懂他的意思,猜出他的话来。

“他们都没有空,路又远。我向秦股长报告,秦股长不理会,我有什么办法?”那个朋友诉苦一般地解释道。

“你没有跟他讲,医官说我的病很重,要钱医治?……”

“我向秦股长报告,×××(第十一床的姓名)病势很重,要求公司添发医药费。秦股长把我骂一顿,说是我说假话。他还说×××受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公司并没有责任,上次给的医药费已经很够。现在一个钱也不肯多给……”

“没有钱,我的伤怎么好得了?心里烧得难过。天天打针受罪。……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他们就让我死在医院里不来管我!……”第十一床叫号般地说,声音里掺杂着哭声,好像一只垂死的猛兽的哀号。

那个朋友停了一会儿,然后安慰他说:“你好好地养伤吧。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给你设法,再向公司办交涉。”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病人的枕头边,又说:“这里八十块钱,你先拿去用。”

第十一床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的表示。

“我走罗,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啊。”那个朋友站了两三分钟后又说,于是掉转身子往外面走了。病人转动着头,他似乎在用目光送他的朋友出去。过后我看见他把朋友留下的钞票收起来放在枕头下面。

这个时候老郑进来了。他向我们这面走来,问道:“买不买东西?我好一起买回来。”

“我买,我买!”第十一床大声说。老郑便在他的床前站住了。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索。

“你买东西,快拿钱来!”老郑等得不耐烦了,不客气地催他道。

“白糖,白糖,四十块钱!”第十一床用力说,他把钱交给老郑。

“盐水针打怕了,他现在要吃糖了!”第三床在旁边含笑道。我听着,心里很不好过。我觉得寂寞。我又有点害怕。真的,那个人就在我的脚下,和我隔得这么近。要是我处在他的境地呢?……我不敢往下想了。

白糖买回来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病人吩咐老郑:“多放些在茶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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