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到三点钟之间第二床出院了。他的太太果然来接他。她是一个苍白脸的女人,年纪不到三十,脑后垂着两根细长的辫子,穿一件淡青色旗袍。她很会应酬。她温和地跟第十二床讲了几句话,又向汪小姐说了感谢的话,然后拿着丈夫的一个包袱,一只手还扶着他,两个人慢慢地走出了第四病室。他们夫妇跨出门槛之前,并没有忘记向某几个病人告别。两三个病人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他们一走,汪小姐就叫老郑来把第二床的被褥和草垫全拿走了,只剩下一副光光的木板。现在是老郑当班的时候,冲水和倒便壶的事已经做过了。
我看见这张床空出来,有点儿高兴。我想,少了一个人,房里空气应该好一点。其实这只是我的幼稚的想法。空气似乎并没有好一些。而且这个病床在一个钟点以后就被一位新的病人占去了。
新病人是一个老头子,他是给人用担架抬进来的。一个穿中山服的中年人在旁边照料他。他进来的时候,张大夫正在给第十一床打盐水针。同昨天一样,第十一床呻吟着,吵着不要打。同昨天一样,张大夫说:“喊你吃糖,你不吃。要你喝水,你不喝。你还不要打针!你是不是不要命啦?”
“我不打啊,我不打啊!”第十一床疯狂地喊着。他动了一下身子。
“你不要乱叫,不要动!”张大夫按住他的腿,命令般地说,“今天只给你打一千二百西西,你要乱叫乱动,我就给你多打一倍!”
“我难过呀!张大夫,不打啦!”第十一床仍旧在叫。
“不打罗,就要完罗。”胡小姐安慰他说。架子上那个大玻璃瓶里还有半瓶水,但是今天水走得相当快,我看见水在减少。
第九床在跟第一床讲话:“奇怪,他怎么偏偏不爱喝水?说他不喝白开水,给他买了茶叶放进去,买了白糖放进去,他还是不肯喝。他这个人真固执!”
“固执?他是跟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看他不会久。人都糊涂了!”第八床摆出聪明人的神气回答道。
新病人躺在担架上面,等候看护小姐把床铺好,然后由抬担架的人抬他到病床上去。现在他应当被称为“第二床”了。他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向着我。
颈项上缠着绷带,好像后颈生疮似的。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两颊完全陷进去,差不多只有皮包骨了。嘴唇的四周有一圈不曾修整过的花白的短须。他闭着嘴含糊地呻吟,偶尔也睁开眼睛,用他无力的眼光看他面前的景物,眼白带红色,眼角还留着半干的眼屎,连下眼睫毛也被眼屎粘成一片了。
“啊!啊!”他忽然大声叫道,那个中年公务员从条桌前面走到病床前来了,还把头俯到他的枕边去。
“××那边的钱你要还去啊。”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吩咐道。
“我晓得。你老人家好好地养病,不要管那些事情。”中年公务员温和地答道。
老人含糊地应了两声,又静了一会儿。第十一床的叫声也停止了。
杨大夫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她走到条桌前和坐在那里写字的张大夫讲了几句话,然后走过来看这个新来的老病人。她叫那个中年人扶着老人坐起来,她解开他的颈项上绷带的时候,我也在床上坐起,伸着颈项去望那个可怕的疮。是的,可怕的疮,整个后颈烂成了一个大坑,粉红的、深红的、黑的、白的粘在一块儿,分不出哪里是肉,哪里不是肉,看上去倒像一个腐烂的、虫蛀的桃子,连桃核也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