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6)

“是,我晓得。这里的小姐都是好人,没有一个不好的。”第八床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好,好,请你不要讲了。等会儿大夫来碰见,又要怪我们护士不负责。”胡小姐微微皱起眉毛说。她说完便掉头走开了。

第八床做了一个鬼脸,这是对着第三床做的。他不再作声了。第三床也躺下去,用铺盖蒙着头睡了。

但是屋子里并不是清静的。别的病人在讲话。后来胡小姐也在同汪小姐谈话。一个穿红绒线衫的护士从外面进来,在条桌前立了两分钟,又匆匆地走出去了。接着一个短小精悍的护士走进来。她站在药橱前面取什么东西。

大夫进来了,来的不止一个,有男有女,穿着一样的白色工作衣。前面一个就是给我看病的冯大夫。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应该来看我的病了。”这样想着,我感到一点安慰,同时又有一点兴奋。

冯大夫和别的大夫们围着条桌站了一会儿,他们在谈话,在看病历表,在写字。我的好奇的眼光只能探索到这一点。……但是冯大夫和一个女大夫向着我走来了。女大夫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放了好些药瓶的长方形匣子。她比冯大夫矮一个头,身子却比他宽。浓发,大眼,厚嘴唇,特别引人注目。他们立在我的病床的两边。冯大夫张开他那仿佛用墨笔绘上了两撇八字胡的薄嘴唇,和蔼地笑问道:“你今天进来了?”

“是。”我点点头,过后又急切地问他:“明天就可以开刀吗?”

冯大夫不回答,却反问我:“你不觉得什么痛苦吧?”

“不。”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后天给你照X光相。”冯大夫看了看病历表,说。

“照了X光就可以开刀吗?”我又问。

“不一定。看了相片再说。”冯大夫答道。他揭起我的铺盖:“让我看一下。”

他已经在门诊室里看过了。但是他说还要看,而且旁边有一位年轻女大夫(她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我有点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露出我的肚皮。不过我不能不听从大夫的命令。我终于把穿在身上的衣服(绒线衣、衬衫、汗衣)向上挽起来。他俯下头,摸摸,敲敲,听听,然后叫我盖上被。他用英语和女大夫讲了几句话。她也用英语回答。我不明白他们讲些什么,我只听懂几个单字,却连不起来。

女大夫开始向我问话。她问得详细,从我的父母和家庭状况,我的职业,以及个人嗜好都问到了。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说话快,只见嘴在动(因为我这些时候一直在偷偷地看她的嘴唇),好像在背书似的。我觉得有许多问话和我的病完全没有关系(后来我听见每个大夫对新入院的病人都问着这样的一套话)。冯大夫在她问话的中间走开了。

“现在我给你取血来验,不要害怕,不会痛的。”她说着就转过身向着方木柜,在她那个木匣子里取什么东西。“你朝右边偏一下。”我听见她这样吩咐。我顺从了。我的左耳被针扎了一下。并不怎么痛。我继续把右边脸颊压在枕上。过了片刻,我觉得她用棉花在我的左耳上揉擦了一下。我想应该没有事了。果然她捧着木匣子,沿着十一床旁边的过道走向条桌去了。

“这个女大夫姓什么?”我转过脸去问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摇头回答。

“她吗?姓杨,杨大夫。”第八床插嘴说。

“姓杨,杨大夫。”我跟着在心里念了一遍。我喜欢看她那亲切、豪爽的面貌。

“你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的右面响起来。是谁在问?难道又来一个大夫给我诊病?我又把脸掉向右边。

一个瘦小的大夫背向着我,正在向第四床问话。

“我心里难过得很。”病人回答。

“那是麻药的关系,开刀地方痛不痛?”大夫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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