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在我们不知不觉中降了下来。两个孩子的背影就在前面路上,轮廓非常清楚,可是显得柔和。他们走得很慢。玉姬的左手搭在明珠的左面肩头,她把左脚尖轻轻挨着地面,单单用右脚走路。我忍不住在后面唤了一声:“玉姬。”
两个人同时站住了,玉姬回过头来看我们。
我们走到他们跟前,对玉姬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玉姬有说有笑地回答我们。她说,今天跌一跤是她自己不当心。她半年没有跳舞了,过几天她要好好地跳舞给我们看。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虽然走得很慢,不久也就走到朴家了。
副连长在大门口站住,温和地对玉姬说:“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来看你。”他轻轻地拍两下玉姬的膀子。
“副连长同志,再见,”玉姬刚说出这几个字,就扑到他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她接连地说着一句话:“我要跳舞啊……”金明珠吃惊地唤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望着副连长。副连长轻轻地抚摩玉姬的短发,不作声地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用朝鲜话说:“你一定能够跳舞,一定……玉姬,好啦,朝鲜女孩不应当哭。”他扳起她的脸,替她揩眼泪。
“我不哭,我不哭,”玉姬呜咽地说,便离开了副连长。
“是啊,朝鲜女孩是不哭的,”副连长点头说,“那么我走了。”他又对我说:“你坐一会儿吧。”我答道,我要回金家去,玉姬却挽留说:
“志愿军叔叔,你不要走。”
我们跟副连长说了“再见”,我就和玉姬、明珠两个走进院子去了。
正屋里亮着电灯,有人在纸糊的门窗里面问:“谁呀?玉姬吗?”
玉姬和明珠都讲了话。门窗推开,一个白衣蓝裙、身材矮小的圆脸少妇走出来。我认得她是玉姬的姨妈,就跟她打了招呼,她热情地讲了几句欢迎的话,要我进屋去坐,我就在走廊上坐下来。
玉姬的姨妈告诉我,她停战后接到丈夫的信,说是他受过伤,已经复员,现在在平壤工作,要她到他那里去。她告诉我,她的丈夫两年多不知道她的下落,她也以为她见不到他了。她很兴奋,很高兴,她好像忘记了过去的痛苦,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她的幸福全讲给我听。她最后说:“他今天又来了信,要我马上动身……”
玉姬和明珠一直在旁边注意地听她讲话,到这个时候,玉姬忽然插嘴问道:
“这么快!什么时候走?”
“我想后天早上就走。”
玉姬和明珠同时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我在心里也跟着这两个小孩叹气。我为他们后天的分别感到难过。
明珠忽然撅起嘴说:“你原说下个月走。”
姨妈高兴地答道:“他今天来信说,房子已经弄好了,催我们去。我当然早些去。”
明珠又问:“婶子,你们还回来吗?”
姨妈顺口说:“不回来了。我们在那边安家了。”
明珠不做声了,玉姬对他小声讲起话来。
我又跟姨妈谈了几句话,心上好像搁着一块石头,觉得坐不下去,就告辞了。
明珠说:“志愿军叔叔,我跟你一块儿回去。”他就站起来。玉姬也跟着他往外走。我们走出大门,听见姨妈关心地大声说:“玉姬,不要走远了,早点回来啊。”
玉姬答应了一声。我就说:“玉姬,你回去吧。”玉姬又答应了一声,可是仍然跟着我们往前走。
金明珠忽然站住了,他对玉姬说:“玉姬,我将来一定到平壤去看你。你要写信来啊。”
玉姬点头说:“我一定写信给你,你也要写信啊。”
“我写,我写!”明珠接连地说,最后又加两句:“你回去。当心你的脚啊。”
我说:“玉姬,回去吧,明天见。”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玉姬拉起我的手说:“志愿军叔叔,我还说哪天听你讲故事呢?想不到就只有明天一天了。”
她还做一个笑脸。我怜悯地拍拍她的肩头,温和地说:“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你明天吃过晚饭来,我给你讲故事。”
她笑笑,说:“谢谢你,我明天一定来,我还要给你送衬衫来!”接着她又大声说:“志愿军叔叔,再见!明珠,再见!”就掉转身,一歪一斜地走进去了。
我和明珠一路上不讲话,快要到家的时候,明珠忽然抓起我的手捏得很紧,一面央求道:“你明天就给我们讲‘活命草’的故事吧。”
“我去年不是讲过了吗?”我问道。
“我想再听那样的故事。”他说。
我觉得我很了解他的心情,我就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地拍拍他那只手,安慰他道:“你不要难过,你跟玉姬一定会再见面……我明天就讲好朋友再见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