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要说(2)

出诗集是一件挺残酷的事情。我不是指它在今天基本已成为自费运作的形式--诗人们抽自己物质的血输给精神的局面。我指的是它那永恒的残酷性,当集子出版,你这一阶段的写作就被宣判了,被宣判的是岁月,是你永不再来的一段生命。

纸老虎是人糊的。诗歌领域的纸老虎尤其如此,有多少傻子中庸得道,鸡犬升天。

做一名伟大的诗人--不!还是做一名杰出的诗人吧!

台湾诗歌界有一点小小的得意洋洋,他们为大陆诗歌界至今仍习惯把“诗”称作“诗歌”而得意洋洋。我劝他们不要那么得意洋洋。当年,他们去掉一个“歌”字而把“诗歌”直指为“诗”(他们爱说“现代诗”)之时。其实是并未意识到“歌”在“诗”中的意味与作用,他们简单地以为“歌是歌,诗是诗”,也并未意识到声音(而不是词语)才是语言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台湾诗人一般语感较差,词语堆积的毛病比较普遍的原因。

当一位也算“资深”但并不老的诗人,无知还要谈“后现代”,五次三番用“打油诗”作为他自以为有力的指认时,我觉得他已丧失了与我平等对话的权力。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难道诗歌可以除外吗?凭什么?

艾伦·金斯堡读不懂北岛的诗(主要指后期的);北岛也读不懂老艾伦的诗(亦指后期);昨晚与于坚通话,于坚说近期他收到了大量的诗歌民刊,上面绝大部分的东西他都看不懂……当一位真正的诗人进入到阅读时,他最先表现出的品质就是诚实。

与过去一块写诗的老朋友聊诗,发现越来越难以进入细节,他们已经丧失了对细节的耐心,我真是失望至极!他们如今更热衷于一个既名诗人的牛B感,而我只是一个愿意与他们在细节上谈诗的人--我觉得我也够牛B的。

发现朋友人性中的弱点与缺陷,有点尴尬。我祈求上苍保佑不要让这一切伤害到他们的诗,因为我知道他们已经放弃了争做一个挺棒的人但还没有放弃对一个好诗人的幻想--写了好多年,人本与文本间的关系不容置疑。

读一位女诗人印制漂亮的诗集。从独白到独白,让我觉出了单调也感受到疲劳,谁说普拉斯已被还给了美国?独白只是方式的一种,但在许多诗人(尤其是女诗人)那里它变成了方式的全部。所有的东西能被写出来肯定已被“我”感知到,但不必事事都要回到“我”心里才能得以表现。独白,主观而自恋,难怪女人们喜欢……

读一个诗人的诗,一方面对他的文本有期待,另一方面我想看到他文本背后的生活,后一种愿望近期愈加强烈,我反过来提醒自己的诗。

如何在诗中用力?让力化为气,灌注在你的诗中。反过来,读者会从你的诗中读到一股气,充满着力。

有人以为口语诗很简单,提起笔来就能写,还说出什么一晚上能写多少首之类的鸟话。我所看到的事实是:正是那些在观念上反对口语诗的人在用他们的偶作败坏着口语诗。语言上毫无语感,回到日常却回不到现场,性情干瘪,了无生趣--所有口语诗的要素皆不具备,像一群大舌头的人。

“口语不是口水”--这话已在局部流行,说起来我是这话的一个发明者。现在我想修正这句话:口语不是口水,但要伴随口水,让语言保持现场的湿度,让飞沫四溅成为语言状态的一部分。

从语感到口气。从前口语到后口语。从第三代到我。

说话比写作自由。通过写作达到的“说话”,使自由有了明确的方向--一个面朝写作的方向。

结石往往是缺乏运动造成的。这是来自身体的经验。汉语是容易结石和充满结石的语言,高度词语化和高度文人化的语言,正是因为长期以来缺乏作为本质的声音的流动造成的。从词语到词语相较于从音节到音节,不是你的特殊性,是成堆的文人把你变成了一种异化的语言--堆积的词语,于现代诗而言是二流语言。没出息者将继续在这个层次上玩。对母语有抱负的诗人将改造它,将其从词语的采石场中拉出来,恢复其流水一样的声音的本质。

因为在语言上获得了某种天赋,我对母语是负有天命的--就算中国的文化和中国的文人把我涂抹成王八蛋,那我就在一个王八蛋的形象上去履行我的天命。

写诗用减法,写小说用加法。

在诗中减力,运气。

真正的诗就是要激怒知识分子--这话我说的,于2000年的中国。

如果拿一个人的身体作比,中国诗歌的重心太高了,像一个踩高跷的人。所以,我由衷地赞成降低重心的下半身写作。

毕加索的临终遗言是:“绘画有待被发明”。太牛B了!他到死前还在想与其专业有关的具体的东西,因此我知道他的一生在想什么了,因此我知道我的一生该想什么了--诗歌有待被发明。

声音干净。一个歌手在评价另一歌手时说。更早时我曾用同样的话来评价某人的诗。

在北京的饭局上,李亚伟对几个“知识分子”诗人说:“你们是学而知之,我是生而知之。”于坚听说这一情节后发挥说:“诗,就是生而知之。”我佩服亚伟的生命直觉和于坚的理论敏感,好诗人绝不是糊里糊涂就给蒙出来的。

当一个诗人变得只对女人保有激情时,他最后的那点激情也不会生效。

有人说到“历史”,我以为对一名写作者来说有两种“历史”可言(表明着两种不同的历史观):自己写的和被人写的。对前者我从不轻言放弃,而且已经做得很好。

为什么我会被模仿得最多?我听到了太多来自别人的荒谬回答与无知猜度,也想就此谈谈自己的看法:我的一些前辈在口语诗上的贡献更多体现为填补空白、健全品种,我在此方面的贡献则更多体现在对其表达功能的进一步开发上--更多的门、内部的门被打开了,愈加开放的形式使写作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表达方便。诱惑与魅力便由此构成:是我的形式唤起了你的表达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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