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脏开花(3)

田本宽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手掌灯,腾出另一只手,朝田寡妇的嘴上,试探了一下,不见有气,就又将手伸到田寡妇脖颈底下,想将她扶起来。奈何田寡妇全身已经梆硬,像一个直棍子一样,哪里折得回来。

田本宽年轻,没经过世事,见了这阵势,早吓得心惊肉跳,失魂落魄。他掷了油灯,大呐二喊起来。声音惊动了田庄村。

六六镇上,夜半三更,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大门,被敲得山响。张家山身沉,醒是醒了,却不开门,脊梁骨依旧贴在炕板上,问是谁。敲门的人乍着哭哭声喊:“张干大救我。”张家山说:“你是谁,你不道出个名姓来,我不开门!”来人说他叫田本宽,田庄的,他妈死了。张家山听了,倒是吃了一惊,赶紧下炕开门,嘴里念叨道:“你是说田寡妇死了?那一天,我从田庄经过,还看见田寡妇提了把扫帚,垴畔上站着,面色红光光的。这婆姨,倒是走得快,怎么说死就悄没声息地死了!也不打个招呼,好相跟相跟:前脚撵后脚,一起走。上!”

田本宽进窑,接住话茬,说道:“我也是这么说,张干大!事情蹊跷,怕是叫人害死的!”

“人命关天,你该出去报官!”

“我找派出所了。派出所不管,说这叫‘自然死亡’!叫不要声张,挖个坑坑,把我妈埋了算了!”

“话咋能这样说,一满不负责!死的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只鸡,咋能这么草率!”

“我也说的是,张干大!你看,我跑了四十里山路,跑得一头的米汤,来搬你,就是求你到田庄走一趟的!这事得靠你做主。张干大,你给我个脸儿,咱们上路!”

张家山要田本宽先回去,自己明个儿一早就去田庄。田本宽说:“你可要当事!”张家山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咋会不当事的?赶明儿,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娃娃打狼一齐上,都到田庄去,连红砣砣章子也带上,就地办公,如何?”田本宽心安了些,径自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冒红,六六镇上,走出一干人马。张家山叼着一根烟袋,神色开朗,前头走着。见人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铁质的门牙来,煞是有趣。谷子干妈摇摇晃晃地迈着个“解放脚”,形影不离,跟在后边,落在最后的是半大小子李文化,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一边走着,一边捧着一本闲书在看,高一脚低一脚的。

路旁,有一个小孩站在那里撒尿,看见张家山一行过来了,小孩想收,收不住,只好转过身,背对大路,装作不知道路上有人,继续撒。

谷子干妈见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用手捂了眼睛,擦着路边走。

张家山见了,哈哈一笑,吆喝小孩:“转过来,让干大看,你交裆交裆:裤裆上面,或者说两腿相交的地方。里,长了个什么?”

小孩也是一个怪物,撒尿的途中,用手扶着牛牛,扭过头来答道:“不用看,你地方也有!”这话答得有水平,惹得张家山又笑。只是可怜了谷子干妈了,山路狭窄,躲又没个躲处,只得硬着头皮,以手遮脸,从这一老一小中间,快步走过去。

“她有没有?”张家山指着闪身而过的谷子干妈。

“她没有!她地方是个窝窝!”小孩认真地答。认真中,且透出一份骄傲。

张家山击掌大笑。

“一对老烧包!”李文化这时候赶到了,他眼睛离了书本,不满地说道。

张家山收敛笑容,正经起来:“哎,李文化,你说说,这‘自然死亡’是咋回事?条文上是咋说的?”

说话间,四十里路到了尽头。眼前灰蒙蒙的一座黄土山,半山上,稀稀拉拉的有些窑洞,田庄到了。

田家窑院里,人声嚷嚷。好个田本宽,正在和“派出所”拌嘴。

“这世界就没个理论!好端端个人,说声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你们偏要给安个罪名,叫‘自然死亡’,大撒手不管。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的事,得靠我出头!”田本宽说。

“你胡搅蛮缠!你胡搅蛮缠!”“派出所”说。

“派出所”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头有点秃,长着个气死怀娃婆姨的大肚子,公安半衫穿在身上,撑得圆滚滚的。本来“派出所”不是个人名,乡下人不懂这些,见大家都这样叫,以为是个人名,或者是个官位,就跟上叫,叫着叫着,就叫顺口了,后来是解下了解下了:陕北方言,明白了的意思。,却也不再改口。

双方正在争执,田本宽眼亮,一扭头,看见张家山一行来了,登时变得气壮起来,叫道:“替我出头的人来了!”那“派出所”搭眼一看,却也认识张家山,于是笑道:“我说这田本宽,这么气盛,原来是从六六镇上请来你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支上你这大脸来偎尻子哩!”

这是一句粗话。原来乡下人擦屁股,从来不用纸张,嫌纸张金贵,擦不起;要么是用石头蛋,要么是用胡基疙瘩胡基疙瘩:土块,土疙瘩。,要么是撅起屁股来,在墙角上、在树身上去偎。“支上大脸来偎尻子”一句,是说张家山多事,不该来惹这个烧叨烧叨:口舌是非,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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