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头顶那喊声,事出突然,张家山委实被吓了一跳。那李文化是个没经过大诈的人,这一声喊,竟吓得他尿了一裤裆,浑身发软,身子顺着墓壁,软塌塌地坐了下来。

那老杜梨树上,栖着一群过夜的乌鸦。乌鸦也被这喊声惊动,离了树枝“呜哇——,呜哇——”地乱飞,声声惊心,更令这老人山顶,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张家山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算是冷静一下自己。继而,大着胆子,朝头顶望去,这一望望出了名堂,只见月光白白的,照着一个后生的身子。张家山一见,却认得他。这人,正是今格晚上过“人七”时,手执马灯的那位。

“你要干甚,朋友?谁骑驴,压着你的脊梁杆了?”张家山努努力气,鼓起余勇,问道。

“干甚?你这是明知故问,还是咋的?陕北人咋价处置这盗墓贼的,你枉活了几十岁了,不是不知道吧?”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张家山对这乡俗,自然再明白不过。“活埋盗墓贼不犯王法”,这是一项规程。大凡世人,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扒坟掘墓吃死人饭的人,所以村村户户,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见这盗墓的人,唾沫星也不要费,操起铁锨,将他一埋了事。这规矩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并非自今日始。

这时候,李文化缓过劲来了。李文化冲头顶上喊道:“我们不是盗墓贼!我们冤枉!我这是来接我娘亲的。这棺材里躺着的女裙衩,是我生身母亲!”

“这个么,我知道!”头顶上的后生笑道。

张家山见这后生,并不显得凶恶,手里的铁锨,尽管一挥一挥的,却不把土往下丢,心想,这事大约还有救,于是喊道:“这后生,我认得你。你是今格晚上,手提马灯的那位!”

“算你眼力好!”后生答道。

“这么说,你是那亡人的外甥了?”

“何以见得?”

“咱老百姓有一句话,叫做‘外甥打灯笼——照舅’!这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做。舅舅死了,吊孝上坟,那前面提灯引路的,就是外甥。舅母死了,当然也是这个规程。”

“张家山,你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只可惜,杨家这一辈上,坟头子上火旺,没有女人出世。没了女人嫁出,这外甥从何而来?”

“听你这一说,后生!那么我就更知道你是谁了!没了外甥,那就通常由娘家侄儿承担这引路的角色。后生,我知道了,你姓刘,是那‘回头约’上刘姓人家,是耶不是?”

后生一听,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一旁瘫着的李文化,见说那人是他母亲娘家侄儿,身子登时硬正了许多。他扶壁站起,高叫道:“大老表,大姑舅,你当我是谁?我是李文化呀,是那六六镇李家河的。俗话说,‘姑舅亲,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要说,咱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亲戚呢!”

论起亲疏,头顶的这“大老表”,却与李家河李家、吴儿堡杨家一样亲疏。他那不安分的姑姑,前嫁后娶,两次坐轿,无论前夫,无论后夫,于刘家河刘家,都是一样远近的。只是姑姑后来进了杨家的门,他和杨家就来往得多一些,那李家河三年不走,路就断了,长了苔藓。他也知道那里还有一条根,只是户里再没要紧的亲人,而李文化又浮萍不定,因此,多年断了音讯,自然生疏。

听说是刘家河刘家的,张家山登时气壮。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回头约”,伸手展开,往空中一挥,骂道:“刘家河的,你还懂不懂得个‘红口白牙,立约为凭’的道理?杨家违了‘回头约’,天理难容,日后必有报应,你身为娘舅家的,又是立约一方,理应舍了情面,动手来拦杨禄,给个公道,想不到你却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尾随上山而来,要暗算你这姑表兄弟。良心安在?天理安在?”

李文化听了,也顺着张家山的话茬,口里不住地“大老表”、“大老表”地叫着,求头顶上那后生发发恻隐之心。

见话到了这个份上,那个“大老表”依旧笑着,说道:“张干大受惊了!刚才我说的,都是戏言,想不到二位却当了真。那姑舅兄弟李文化,我却认得。今格见你们来得跷蹊,我便明白,一场干戈起了,你们是为动女骨而来。两位听着,我并非赶来寻事,而是想凑一只手,为你们帮忙的!”

墓坑里的张家山李文化听了,惊魂未定,仍是不信。

“大老表”又说:“当年这一纸‘回头约’,一式三份,你们拿一份,杨家拿一份,另一份,现在就在我这腰里别着。‘红口白牙,立约为凭’这个道理,我如何不懂?不瞒你们说,那赶牲灵的捎话给李家河,就是我让捎的!”

听了“大老表”这样说,张家山和李文化方才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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