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那文弱书生是谁?强盗头儿忘了请教姓名,正在懊悔,不过聪明的读者,见书生上山溜坬那疾步如飞的样子,会断定他是拦羊娃出身,继而,对于他是谁,就有几分估摸了。

那一年杨作新丢掉拦羊铲,背起书包上学,掐指算来,到如今已经整整六年。六年间,黑大头在赌博场上,黑天昏地地度日月的时候,他正在学堂里上学。先在前庄上了四年初小,又在县城里上了两年高小。高小毕业,回到家里。杨作新的启蒙老师,姓杜,人称杜先生,是个北京大学毕业的大知识分子,温文尔雅,知识渊博,杨作新深受其人的影响。杨作新高小毕业的这一年,省上在肤施城里酝酿成立省立肤施中学事宜,其时正值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推荐了几位校董,共产党推荐了一名校长和几个国文教员,担任筹备工作。原来这杜先生,是一个大共产党,这次,被组织推荐为省立肤施中学的校长。得到通知时,他还在前庄小学。正要动身启程之际,恰逢以前的学生杨作新来看他,天寒地冻,道路上也不安宁,因此杨作新自告奋勇,愿意陪老师去一趟肤施城。

到了肤施城里,山沟里长大的杨作新,初次见了这花团锦簇般的地方,十分留恋。城里比不得乡间,街道又宽又平,铺子一家挨着一家,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们,琉璃皮张的,长袍马褂、中山服、西装,他们的头发,也和乡间的不一样,光滑得可以跌倒蝇子滑倒虱;城里的女人们,穿着旗袍,高绾着头发,嘴唇上,就像家里那只爱偷吃的拦羊狗,总是红滋滋的,脚下踩着高跟鞋,像乡间闹社火时踩着的高跷。没有见过世面的杨作新,看着看着,都有些呆了。这时候想起自家的吴儿堡,想起一辈子打牛后截的杨干大,才明白了乡下受苦人的可怜和卑微。

这时大约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叶,国共合作之际,街上“要求光明,要求进步,要求国家强盛,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军阀割据”的口号声不绝于耳。正在街上走着,迎面就会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震得满街筒子响,有多面彩旗招展,遮蔽了半边天空,一个剪着短发的小姑娘,像天女散花一样,将印着革命内容的传单,往人群中间撒。游行队伍走到人多的地方,往往就会停下来,队伍中走出一个青布长衫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宣传共产主义主张,宣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并且掰着指头,历数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犯下的种种罪行,和中国人民所受的种种凌辱。

杨作新的老师杜先生,就是共产党方面这些活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而且,在街头集会上,杜先生有时也登台演讲。站在一旁的杨作新,看到平日温文尔雅的老师,现在那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样子,羡慕死了,崇拜死了。因此回到老师的住处后,他提出要跟老师走,他觉得共产党那些主张,是真正为穷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愿意追随在杜先生的鞍前马后,也闹腾一番事业。杜先生听了,很喜欢他的抱负,但是说,人要在社会立足,得先有个衣食饭碗才行,杨作新还小,是不是等省立肤施中学办起来后,他先来上学,再增长增长见识,革命是件长期的艰苦的工作,既有轰轰烈烈,也有扎扎实实,重要的在于唤醒民众,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处境和卑微地位,建立起自己的自立意识,变自在的阶级为自为的阶级。从这一点上说,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初步的启蒙工作,漫长的战斗还在后边,而且——杜先生谈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也许他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这种轰轰烈烈的举动后面,潜伏着危机,“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国共之间,由于政治目标的不同,各自代表利益的不同,迟早要分手的,而一旦分手,随之而来的便会是一场大厮杀了。

杨作新当然不懂得这些。不过,对于杜先生提出的上学的事,他倒是十分乐意。杜先生见他同意了,就说,考试前,他会让人给杨作新捎话的,以杨作新的学习成绩,考上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最后,师生握手道别了,年关将临,杨作新需要赶回家去,他不能丢下家人,惹他们惦念。行前,杜先生从身上掏出两块大洋,要他给父亲打点酒,给妻子买点花布什么的。杨作新听到杜先生提到自己的妻子,脸红了。他摆摆手,说不要先生破费,他只是想带先生的几本书,回去看看。杜先生听了,让他自格上书架前去挑。杨作新挑了半天,拿了一本《共产党宣言》和其他几本小册子,很仔细地装进书包,起身告辞。

 从肤施城到吴儿堡,紧赶慢赶,需要三天的路程。杨作新思家心切,踏着风雪大道,只顾前行,想不到在老虎崾,遇到了强盗们处决黑大头这桩事儿。说起来也是缘分,黑大头命不该绝,如果杨作新早走上半个时辰或者迟走上半个时辰,也就不会在那里遇见他们。话又说回来,即便遇见,倘若杨作新是个怕事的人,也绝不去揽这个闲瓷器。也是他少年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斗着胆子,鬼头刀下,救出黑大头一条性命。事后想来,杨作新也是一阵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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