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行的目标是黑家堡。年关将临,强盗们也感到年关难过,于是冒着严寒,出来打些食吃。前边的眼线儿,要去黑家堡,刺探一番,找一个好下手又有点油水的主儿,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所说的那样,用女人裁衣服画线的粉笔团儿,在这家大门上画一个圈儿,夜深人静时,这一伙强盗,便就循着粉笔圈儿,找这家下手了。通常最初是偷鸡摸狗式的巧取,巧取不成,再明火执仗地打家劫舍。不承想还未到达目的地,便在老虎崾,被两个乡下人拦住了。张三李四从未见过这阵势,吓得筛糠一般软做一团。强盗头儿令人搜身,搜了半天,身上空无分文,强盗头儿连声叫道“晦气”,遂叫人剥了张三李四的衣服,令喽啰中衣着单薄些的穿了,然后用枪指了指二人的额颅,叫他们趁早滚蛋。
张三李四,赤条条趴在雪地里,这时筛得更厉害了,连声叫着“山大王饶命”。后来看着,强盗们并没有要自己命的意思,胆壮起来,于是叩头祷告,希望能将衣服还给他们。那张三李四二位,事事由张三出头,这时候,看着自己的一副可怜相,张三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到了这个分上,那么,入了这伙强盗,过两天快活日子,也算不枉人世上走了一遭。想到这里,便抱住强盗头儿的一条腿,请求入伙。那李四本来是个没主见的人,见张三这样,也就抱住了强盗头儿的另一条腿。强盗头儿见了,细问了两句,知道了他们是黑家堡一户大户的长工,于是提出,入伙可以,不过今天夜里,你们那个掌柜的家,该是咱们下手的地方了。二人听了,沉吟半晌,也就答应了下来,于是强盗头儿,吩咐将二人的衣服,仍旧还给他们,然后一拨人马,慢慢吞吞,奔黑家堡而来。
那一天夜里,黑大头正在酣睡之际,突然一阵异样的响声,将他惊醒。黑大头喝问了一声,不见有人搭话,便披了衣服,溜下炕来,推开窑门。刚一出门,立即被绳索绊倒,接着闯来两个莽汉,将黑大头绑了。黑白氏在窑里听到响动,隔着窗子一看,吓得杀猪一般的号叫起来。黑大头喊道:不要叫,不要叫,孩子要紧。话未说完,强盗头儿抹下自己头上的羊肚手巾,一下堵住了他的嘴巴。黑大头反身踢了那强盗头儿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待要继续挣扎,那强盗头儿从腰间掏出八音子手枪,擦着黑大头的头皮,放了一枪。黑大头见了,明白自己是遇见了一伙盗匪,也就不再动弹了。
由张三李四带路,强盗们起出了一些浮财,包括盛银子的那个黑坛子在内。按照张三李四的说法,黑家家境殷实,肯定还有大宗财宝,不知被藏在哪里去了,需要细细查找才对。强盗们问黑白氏,黑白氏吓得蜷做一团,抽抽泣泣,说不出话来。待要问黑大头,谁知这时候灯笼火把,人声嚷嚷,黑家堡的住户,听到枪声,纷纷闻声赶来。强盗头见了,说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打一声唿哨,用枪押了黑大头,一溜烟走了。围上来的人们,见强盗们带枪支,也都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张口结舌,不敢动弹了。
不说黑白氏在家里号天哭地,而那一杆乡亲,一面拿些好听的话安慰她,一面连黑搭夜,赶去告官。单说这一伙强盗,押了黑大头,出了黑家堡,上了老虎崾,回到自己的老巢。老巢在一面悬崖中间,一个孤零零的山崖窑里,外边一个小小的口儿,里边却是一个宽敞的下处。回到崖窑,强盗们掏出银钱,忙着分赃,好回家与妻子儿女过年。那强盗头子,瞅了一眼地上捆着的黑大头,对下属说,找到这个有钱的主儿了,务必啃干净了才能罢休,不如写一个帖儿,下到黑家堡,要那黑白氏,打发人送上三千块大洋,来赎男人;时间限在三天,三天头上,不见取钱赎人,那时再撕票不迟。众人听了,都道这个主意不错。不错是不错,可是叫谁去下这个帖儿,大家面面相觑,都有几分怯意:昨天夜里,一场事故,惊动了黑家堡,这一阵子,正不知那里做些什么安排,如今要去,很大程度上有些自投罗网的意思。于是大家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三李四身上。那强盗头儿,亦是这个意思,遂叫来张三李四听话。
昨天夜里,灯光恍惚,黑大头早就觉得带着面罩的人影中,有两个像他的伙计,现在张三李四来到自己跟前,看得真切,认定了,于是圆睁怪眼,破口大骂起来。张三李四自知理亏,羞羞惭惭,不敢抬头。原来,昨日格场合结束以后,张三李四前脚刚走,黑大头便令拦羊娃揣了二人的工钱,后边去撵。那拦羊娃整天上山溜坬,熟悉地理,就挑了一条羊肠小道,径直去了张三李四家,给了工钱,说张三李四正在路上走着,不必担心。那张三李四走的是骡马大道,丝毫不知道黑大头这番义举,一路上真是错怪了他。如今,这桩事儿说开,张三李四听了,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强盗头儿见了,令人仍将毛巾塞住黑大头的嘴巴,然后草草地写成一个帖子,交给张三李四,要他们火速前往黑家堡,去送这封生死文书。两人不敢抗命,接过帖儿,唯唯诺诺地退了。 那张三李四没有回黑家堡,而是揣了抢掠来的银两,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家里。回到家里,看见妻子儿女,安居乐业,贴门神,铰窗花,置办年货,正乍舞着过年,想起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事情,好似做梦一般,禁不住诸多感慨。黑大头果然没有诳他们,工钱昨日格已送回来了,婆姨正担心着,不知自家男人为甚今天才回家。张三李四支吾其词,不置可否,怀里掏出银两,交给婆姨;婆姨问起银两的来路,他们更不敢说了,用两句哈哈搪塞过去。张三李四思前虑后,觉得这黑家堡再不能去了,有何面目去见黑白氏,想来想去,把个帖子偷偷地塞进灶火烧了。两人守着自家婆姨,过了一夜,第二天找个托词,告别家小,来到这崖窑里复命,撒谎说,帖子送到了。强盗头儿听了,也就深信不疑。
三天头上,仍不见送钱赎人的,风雪大道上,路断人稀,一点响动也没有。看来这黑大头的死期,也就在今天了。在这一点上,强盗们绝不手软,倘若一时手软,坏了名声,以后再干这类绑票的勾当,就不那么顺手了。黑大头被捆在那里,暗暗叫苦,埋怨黑白氏不通事理,把个银钱看得比他的人头还重。
三天期限一到,强盗头儿吩咐,将黑大头押出崖窑,捆在外边那棵歪脖子树上,开刀问斩。强盗们听了,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腿的拽腿,将个黑大头抬出崖窑,然后牛皮绳子,左一道右一道,牢牢地捆在了树上。一个强盗提了鬼头刀,就要下手。
黑大头要想喊叫,嘴被堵着,要想挣扎,胳膊腿儿被捆着,看那鬼头刀,带着风声,就要落在自己脖子上了,只得闭着眼睛等死。此时此刻,心中只惦着黑白氏和她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小生命,想到没有了他,他们娘儿俩以后如何在这个世界立脚,继而想到自己,心中懊悔道:你黑大头平日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想不到虎落平川,今天栽到一群毛贼手里;人固有一死,只是这等死法,实实地叫人不甘心呀!
正当黑大头胡思乱想之际,正当这鬼头刀带着风声忽忽落下之际,只见老虎崾的风雪大道上,有一个过路的客人,站在那里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