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另一种赌博方法叫“押明宝”,耍赌的人两个以上,以至多到无数,都可以耍。有个“宝芯”,外边的叫“宝壳”。耍赌的时候,用一只手握着宝盒,在扣宝盒的一刹那,用握宝盒的这只手的小拇指或无名指将宝芯迅速地转动起来,然后捂严。等估摸着宝芯停止转动了,就可以去猜。宝芯是个像“丙”字,又像“人”形的方状颗粒,一面是红的,一面是黑的。这制造宝芯的方法,仍然是因陋就简,截一节上等的枣木,磨成小拇指蛋大小的颗粒,然后在木头上勒上壕壕,再在壕壕里糊上黑布或红布,于是便做成了一个魔力无边的宝芯。赌的时候,押在红的一方为大赢,押在黑的一方为大输,押在红的边角上或黑的边角上,为小赢或小输。赌资不限,由双方议定,或一头黄牛,或两亩川地,或两块现大洋,或者几个麻麻钱几个铜元,或像前面所说,押在上边的是老婆孩子,这要视赌博者的实力和当时的心思、情势而定。赌时,随着宝盒往上一举,好像一声命令,所有的参与者和围观者的头都一齐向上扬起,眼神中充满了狂热和期待、恐惧和惶惑。随着宝盒往下一落,款款地放在铺着小毡的地上,所有的人又同时将头低下,四周顿时静得鸦雀无声,单等宝盒揭开,决定命运的那一刻的到来。宝盒揭开,总有赢家,总有输家,有笑得发了疯的,有哭得号天呼地的,于是满场一阵骚动。  黑大头是赌博场上的常客,这两种赌博形式,他都可以称之为其间的高手。黑家堡一带,“押明宝”的人群中,常常可以看见他魁梧的影子;好像他不在场,场合就少了热闹。那种文绉绉的“梦和”,尽管不合他的脾胃,但是寒冬腊月,三个人聚在一起,再找一个“坐梦”的,腰里摸出一把纸牌,便也凑合着过一阵赌瘾。

两种赌博形式之外,摸花花、掀棋棋、顶棍、掷骰子、推牌九,等等,他也都无有不会,无有不精,人来世上走一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而对于黑大头来说,似乎他此生此世,就是为“赌博”二字走这一遭的。

赌博的各种花样,上面挑出两种,就近详谈,一则这两种在陕北乡间,通俗可见,是比较主要的赌博形式,二则黑大头将来的两场事变,其间契机,正是因了这一是“梦和”一是“押明宝”的两场赌博,所以这个交代,不算浪费笔墨。

赌博场上好久不见了黑大头的踪影,人们正感到纳闷,不承想,黑大头去了趟北草地,从北草地回来不久,又吹吹打打,一路张扬,从上头领回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村上人见了,都说这女子真美,美得叫人不敢正眼看她,这哪里是我们的邻居,这分明是从民歌中走出来的人儿么。随后有人说,这女子是黑大头在走西口路上拐骗来的那种暧昧小店中的店家女,这女子原来是个打牙牌的打牙牌:打牙牌是怎么回事,有一首陕北民歌,可资参考——三月四月桃杏花儿开,桃花杏花李子花儿开,小妹妹挂招牌。招牌挂在大门外,有钱无钱你只管来,小妹妹初开怀。七八十老汉来摘我的花,手拿上大洋钱我不要他,我骂你老王八。十二三岁小孩来采我的花,搂在怀里叫一声妈,我嫌你小娃娃。十七八小后生来采我的花,三百铜钱不要它,我和他细玩耍。  。又有人说,是黑大头在北草地,耍了一场大赌,这女子,是赢回来的。黑大头听了,哈哈一笑,他说:“事情有大有小,赌博是一件小事,前输后赢,前赢后输,逢场作戏,图个热闹红火而已,这婚姻却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黑白氏,是我明媒正娶,好人家的闺女,诸位,知道无定河边那有名的白家么?”众人听了,都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黑大头平日淡于此事,想不到一旦掐花,就掐那花的顶子,于是回家后对着自己的粗俗婆姨,骂上几句,瞧这儿也不顺眼,那儿也不耐看,骂过以后,时间一久,见惯不惯,渐渐地,觉得黑白氏也无非如此,自己的婆姨也是那么回事,黑天油灯一吹,搂在怀里,一样的东西,而且轻车熟路,于是这黑白氏带来的惊动,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黑大头注视着婆姨骚狐子一样的小俏脸儿,看不够,爱不够,亲不够,于是整天厮守着婆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面说了,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这黑白氏也到了瓜熟蒂落的年龄,加之平日接受了那些酸曲的调养,听惯了小伙子们的风言浪语的挑逗,一遇上黑大头这样的强壮男人,一时间千媚百娇,水性柔情,缠绵不已,直喜得黑大头连声夸赞,婆姨“好手段”。这“好手段”是一句私房里说的话,陕北话中,这话用给女人,就单指那一类事了。这话成为一句专有名词,最初,也许还是女人们创造出来的,陕北民歌中,“你不知道姐姐的好手段”一句,也许是它最初的出处。

两个人干柴烈火,大约有半年。半年以后,黑大头就慢慢淡了,他又怀念起那些赌博场上的朋友们了。朋友们难得地见黑大头一面,见了,也就用各种各样的话激他,奚落他,说他瘦了,身子空了,说自从黑白氏过门,他的魂儿便被勾去了,说他从此以后,便被牢牢地拴在老婆的红裤带上了。

话说得多了,终于说得黑大头心动。于是他不顾黑白氏的阻拦,又下赌场。最初,他告诫自己,要有节制,娶媳妇的汉子了,不可不顾这个家,可是一入赌场,三两个场合下来,就脑昏了,或是输红了眼,或是赢红了眼,于是一抹心思,全抛到赌场上去。

家里留下个黑白氏,夜夜对着孤灯流泪,搂着枕头睡觉,口里埋怨道:“好你个黑大头,爱时搂在怀里,恨时掀到崖里,我要到娘家去,告你个不务正业。”有时,适逢黑大头在家,听了这话,笑一笑,算是赔个不是,要么,亲热上一回,算是安慰黑白氏,过后,照旧上镇下集,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一回回地赶场合,把个黑白氏仍旧冷落在家里。

黑家的土地,大部分租给了佃户,自己家里,只留下一小部分。家里雇了两个长工,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屋里打杂。这两个长工,其名不详,我们权且叫他们张三李四吧,谁叫这两个人名突然溜到了叙述者的笔下。屋里过于冷落,有时候,黑白氏按捺不住,说些双关语,或者使出女人家的伎俩,向这两个后生频频使些眼色,并且借哼小曲的机会哼出“不图银钱图红火”的意思。然而这张三李四,都是些本分人,遵守着给人揽工时要惜自己力气的遗训,不是东家吩咐的事情,懒得去做。加之人穷志短,生性懦弱,纵有这个意思,也惧于黑大头那一副黑青脸,不敢造次。更何况家里还有妻小,出来揽活时,妻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要去眼热人家婆姨,时时记着自己的热炕头才对。所以黑白氏眼色也使了,小曲也唱了,但是眼色白使,小曲白唱,这张三李四好像两截木头,一对呆子,白日爬起来干活,晚上脱裤子睡觉,听任黑白氏打情骂俏,全不理这个茬儿。气得黑白氏又羞又恼,大眼瞪小眼,没个良法。天长日久,黑白氏想转了,觉得这事只怪自己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怨人家张三李四鸟事,加之见这两个长工人不但本分,做活也勤勉,将心比心,觉得揽工汉也委实可怜,于是便不再纠缠,依旧对着孤灯流泪,夜夜搂自己的枕头去了。

黑大头赌兴正浓,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只图自格痛快。后来名声也越传越远,四近八乡,都知道黑家堡出了个赌头,甚至有远道的客人,慕名而来,来到黑家堡,不为见个高低,但为切磋赌艺。大凡世间大小事情,干到精深处,便成为一种艺术。此时此刻的黑大头,就是这种感觉,而远处的赌头们趋之若鹜纷至沓来,也令他脸上生辉,觉得自己的存在风光了这一处地面。

大凡坠入此道,沉湎于其间,不出三年五载,一副家当便会输个净光。俗话说,“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今年不输,明年输,这一阵子不输,过一阵子输,总有一天,会背时倒运的,到时候手气不逮,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一场输了,不甘示弱,又赌一场,直到丧失理智,越捞越深,终于到了某一天倾家荡产的地步。

然而却也忒怪,黑大头耍赌,三年五载下来,细细推算,竟是个收支平衡的局面。其实,平心而论,他是赢的机会多,输的机会少。黑大头手大,一旦赢了,觉得这是个凭空叼来的钱,不花白不花,于是邀来一群赌友,由他出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热闹上一回。遇上输了,乌青着脸儿,自认晦气,往地上吐两口唾沫,抬脚一走了事。大家见黑大头赢多输少,最初有点狐疑,疑心他在赌具上做了手脚。黑大头有了察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半碗烧酒下肚,拍拍胸膛,叫道:“大丈夫做事,赢得起输得起,赢得光光堂堂,输得体体面面,那种小人做事,向来没有我黑大头的分儿!”众人听了,不再疑惑。后来日子久了,见黑大头果然是手气特好,赌艺高超,并无半点作弊的征状,加之黑大头的仗义疏财,请吃请喝,即便令那些输家,也不得不把倒霉的原因号在自己头上,而绝不跟黑大头有半点为难。

赌博这项伟大的事业在进行着,吃喝拉撒睡之外,这成了黑大头生活的最主要的内容。黑白氏自夜夜抱她的枕头,张三李四自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揽他们的长活,黑大头自走东串西,赶他的场合。各行其是,各不相碍。生活在进行着,一切都相安无事,可是事情要来,却一齐来。不久后发生了几桩事情,第一桩是好事,第二桩也是好事,至于第三桩,却是一场天大的祸灾了,从而害得黑大头有国难奔有家难投,只得啸聚后九天,落草为寇,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的山大王。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