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回到宿舍,已经将近下午两点了,午睡的同学都忙着起床穿鞋。我和杜里京也匆匆放下衣服、毛巾和香皂,跟着人流朝教学楼涌去。下午两节是历史课,这是我们最喜欢上的课;历史老师姓吴名季,他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
吴老师每次上课都穿西装打领带,但看上去很庄重文雅,即使有人在课堂上打闹,也没见他发过脾气。这位青年教师虽然不怎么帅,但却是我们班不少女生心目中的偶像,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连一些年轻的女老师都为她着迷,比如我们的文秀老师,她在学校门口曾经向吴老师暗送过一回秋波,老驴撞见之后一直为此事念念不忘和耿耿于怀,老驴虽然比吴老师帅一点儿,但他没有吴老师有钱,吴老师一身名牌西装,家里还有一辆本田摩托,许多同事都撵着向他请教炒股的秘诀。吴老师最让我仰慕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在课堂上的风采,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有水平的老师。
我印象最深的是吴老师讲义和团那节课,当时他刚刚理过发,头上打了喱水,看上去湿漉漉的,又黑又亮,那大背头式的发型让贾小宝眼气了一个多月。吴老师操着标准的普通话,高亢激越,和其他老师阴阳怪气的普通话相比,吴老师简直就是在唱男高音歌剧。他说扶清灭洋是闹剧,义和团既狡猾又愚昧,他们是不便直接和清廷对着干的,相反还要得到清政府的承认和支持,从而才有可能通过“灭洋”的手段改善自身的生存困境,但是清政府并不傻,并没有被带有邀宠色彩的“扶清”口号所迷惑,他们一开始就对这些由农民和流民组成的队伍心存惶恐和戒念,所以最终再次否认了义和团存在的合法性,进而派兵进行赤裸裸的镇压——义和团的“扶清”一开始就热脸贴了凉屁股,这也为其失败的结局埋下伏笔。吴老师还说:义和团的一些口号也挺有问题,比如:“神发怒,仙发怨,一同下山把道传。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法真言,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诸神仙。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挑铁道,把线砍,旋再毁坏大轮船……”这说明义和团带着浓厚的封建迷信色彩,同时对现代文明充满愚昧的敌意,这种盲目排外的民族情结阻碍着中国现代化进程,义和团对普通教民的大肆屠杀也暴露了他们的残忍和野蛮性。这节课听得大家如痴如醉,张向阳就说如果他从事教育,就要像吴老师那样做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师。
或许这是我们离开河西一高前最后一次听吴老师讲课了,所以我和杜里京都很珍惜,提前结束洗澡也是为了赶回来见吴老师最后一面,对了,杜里京还是历史课代表呢。
吴老师这次讲的是北伐战争,他说北伐是大势所趋,蒋介石的胜利不是偶然的,当然也与广大将士的浴血奋战分不开,他还说为了便于记忆一些知识点,我们可以把这场战争看成“一正对三偏”的战争,“一正”就是蒋介石三个字中的那个“介”字,上面的“人”字部是正着立的,而吴佩孚、孙传芳和张作霖三个名字中间的字都是以“偏人”为部首,所以可以简称为“三偏”——同学们一想,也挺有意思的,于是都呵呵发笑。
这两节课吴老师还讲了不少精彩的内容,可惜我都记不住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和杜里京在外面商量着如何告诉吴老师我们的打算,不料我们正合计着,吴老师竟主动走到我们身边,问我们怎么缺课了。
杜里京欲言又止,吴老师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和蔼地笑了,“听说你们要去河东一高,想清楚了吗?”
这事到底还是让吴老师知道了。吴老师原籍也是红星镇,和我们是老乡,平时对我们关怀备至,说我们如果生活有困难就找他,如今我们真的遇到了“困难”。
杜里京叹了口气:“吴老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说你们该怎么办?呵呵,我说什么你们能听吗?”
杜里京诚恳地说:“吴老师,我们真的想听听你的意见!”
吴老师点了点头:“我听说你们和鲁老师之间闹矛盾,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解决呢?你们还年轻,考虑问题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其实许多事情不应该搞得太僵。鲁老师的脾气是有点儿大,但他毕竟是老师,你们也不能太让他下不了台,给他留点面子也就等于给你们留了余地,你们是学生,把学习搞上去才是最重要的,何必跟鲁老师势不两立呢?历史上搞革命付出的代价都是很重的,有时候改良的成本反而会小一点儿,大家不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这种话文秀老师也私下里跟我们谈过,文秀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过我们好几次,叫我们安心学习,不要生事,倒是数学老师李根一直在背后鼓励我们把鲁国庆赶下台。
“谈谈?不好谈啊,你是不知道啊吴老师,鲁国庆把我们当成眼中钉了,老想把我们给拔了!”杜里京嘟哝道。
“什么眼中钉?他拔你干什么呀?你是他的学生,他只是想教训你一下,鲁老师又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你放心吧,他不会的。我觉得你们私下里给他认个错就行了。”
“认错?认错有用吗?我们一低头,他就更得意了,他现在成天赶我们走啊!”
吴老师又笑了。“你这孩子,干嘛这么倔呢,给老师低头认个错有什么呢?又不会损失一根毫毛,你还小,现在还不是考虑面子的时候,老师知道,你也有自尊心,但现在毕竟还是应该从大局出发,里京,你说是不是?实在不行,我到鲁老师面前给你们也说说情。凡事不要走极端,我觉得王家辉的立场就不是很坚决嘛……”说到这里,他朝我看过来,“你也非得把鲁老师搞得下不了台吗?你也非得去河东一高吗?”
我咧着嘴笑了。
“到河东一高就能把学习搞上去吗?我觉得也不一定吧,万一环境不适应怎么办?明天就要月考了,你们好好准备复习吧,别再分心了,好了,该回教室上课了!”吴老师轻轻拍了拍杜里京的肩膀,“大丈夫能屈能伸,好好考大学,我很看好你们两个呢!”
上课铃又响了,大家快步走回教室。
吴老师的一番话再次动摇了我的决心。
晚饭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三五成群地过来给我们话别,不过我们222宿舍的已经蹲了一个大圈了,他们只好站在圈外搭话。杜里京在这个“准正式场合”再次表达了投奔河东一高的意向和决心,并且宣布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这个启程的时间是最核心最重要的新闻要素,同学们“哇”声一片。
大家对我们两个既充满敬意,又充满同情。在曹超操的带头示范作用下,大伙儿纷纷递着饭碗、饭盆、饭缸让我们夹菜喝汤——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买饭了。
晚饭过后,杜里京又领着我翻墙越出学校,本来我们可以撒个谎话从正门出去,但是一想到要和门卫“红鼻子阿义”打交道,我们就感到很是厌倦。我们河西一高的大门进着容易出去难,这就叫“军事化管理”。我和杜里京家不在城里,不能办“出门证”,所以每次出门办事都要和阿义费半天唇舌,这家伙欺软怕硬,瞧见他的酒糟鼻子我们就恶心。
我们这次出门是为了给河东一高的王爱东老师打电话,按杜里京的话说就是:“不打电话那边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投诚?怎么会开着小车儿来接咱们呢?”这小子对“小车儿”充满了少女般的憧憬。
从学校后墙爬出来,绕一圈儿走到正门,我们终于看到带着“中国电信”的蓝玻璃,街头的公共刷卡电话亭刚刚离我们学校正门50米远。
杜里京欢快地奔了过去,他的腿脚早不疼了。
“老杜啊,万一那边不接待我们怎么办?”我忐忑地望着悬挂的电话筒。
“不会的,放心吧,他们欢迎还不及呢!”杜里京掏出IP卡,很快就拨通了河东一高的号码:“喂,是王爱东老师吗?……我是河西一高高三文一班的学生,我叫杜里京,刘辉跟你提过我吧……呵呵,算不上什么尖子生,不过我们都想考大学嘛……是这样,我们想去你们学校,听刘辉说你们那边挺好的……你放心吧,我们是真心想去,东西都收拾好了……”
电话那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靠近听筒,可是周围乱糟糟的,市声喧闹,下岗工人早把我们校门口的街道摆上了长长的大排档,招呼生意的声音大老远就能听见。
王爱东老师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只见杜里京不时地朝我转身直翘大拇指,看样子那头儿承诺了不少优厚的条件。
“好的好的,那就明天吧,中午一点我们在沙北金融街的中国银行旁边碰头儿!……好,再见!”杜里京重重地挂上电话,打了个响指:“搞定了!”
我问道:“老杜,那边怎么说?”
“王爱东老师很痛快,要给我们找个小单间儿,座位也在前排,明早就派车来接!”杜里京搭上我的肩膀,“老王,你还什么不放心吗?”
“不是咱不放心,问题是那边放咱的心吗?他就不怕咱们再跑回来?”
“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想到,老王,古代燕王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你听过吗?他们这样招待我们无疑是给自己学校树立一个爱惜人才的形象,反正又没花私人的钱,到时候成绩好的复读生都投奔过去,到时候他们的升学率就上去了,如果多考上几个清华北大,到时候上面发的奖金就多了,到时候他们学校名气更大生源更好,良性循环啊,老王,这可是笔稳赚不赔的账!你以为人家会做赔本买卖吗?”杜里京又搬着指头数开了。
我越听越觉得杜里京是个NB的人物,他总是想得比我远,可是我发现自己像是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不爽。
打完电话我们回到校园里,这时班主任们也都吃过晚饭了,他们照例催促自己的学生上自习,操场上已经没有学生,谁敢在老师们的眼皮底下玩呢?虽然还没到上课时间,但教学楼已经像怪兽一样把学生们吸吞进去。
我们能去哪里呢?没地方去,宿舍楼只有放了晚自习才会开门,校园就这么大,又不便闲逛,唯一可以让我们坐着的地方就是教室。副校长王文革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抽烟,他大老远就冲我们嚷嚷:“你们两个,明天就考试了,还不紧不慢的,时间不抓紧我看你们能考个什么样!”
听到此话,我小声地对杜里京说:“老杜,看样子王校长并没意思赶我们走啊?鲁爱民没准是吓唬我们走吧!”
杜里京转身说道:“这是什么话?光一个鲁爱民就够了,他整天恶心你,你有心思学习吗?何况还有一个鲁国庆!”
“我们进教室碰到鲁国庆怎么办呢?”
“怎么办?凉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