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专访布坎南(12)

汪丁丁:

那是一个比较正确的看法。不过,当你用家族关系替代了法治制度时,你在一定程度上会扭曲经济资源有效率的配置。因为你的配置是根据了“血缘关系”而不是充分竞争下的效率关系来实行的。

布坎南:

对,对的。

汪丁丁:

现在涉及到我的问题最后一部分。我在诺斯那里时,他让我转告你他对你的政治理论的批评,并征求你的反应。你知道,他一直批评你以及在这一意义上你所属于的芝加哥学派对政治的看法——政治就是一个争夺选票的大市场。在诺斯看来,政治和政府行为是经济发展的必不可少的因素。因为需要一个政府来界定产权关系,而政府行为直接影响到产权关系及其交易费用的高低。诺斯批评你们盲目地提倡“小政府”,忽略了政府在特定社会中的历史以及由那一特定历史决定的政府规模。不过我预先声明,我本人觉得你的立场在最近十年里有很大转变。你从早期的(《求解一致同意》所表明的)立场更多地转向(公共选择)问题的道德哲学方面,所以你或许不再(如其他芝加哥学派领袖那样)认为政治只不过是争夺选票的大市场。

布坎南: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他。我想,他一直以来的看法是政府的经济职能应当在于追求经济活动的交易费用最小化。可是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空泛的观点,从那里我们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分析。虽然我没有研究过他所充分研究过的那些社会的历史,不过我的“小政府”立场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应当有一种制度来防止个别社会成员借助政治权力来剥夺其他社会成员。我并非盲目主张政府的“最小化”,我当然同意政府规模应当与该社会的交易规模以及维护法治的要求相适应。我呼吁的只是已经某种制度性的限制,将政府官员们可能的滥用权力所产生的损害控制在可接受的限度内。我的立场非常接近麦笛逊的立场以及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们的立场。(汪注:这一逻辑与罗尔斯使用的,并且受到哈桑尼批评的“最大最小”逻辑是一样的。不过布坎南和罗尔斯是在“立宪”层次上应用“最大危害最小化”的,哈桑尼的批评似乎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少“因噎废食”式地关心最大危害最小化问题,可是在立宪层次上,大危害尽管极少可能出现,却不能不是我们担心的重大问题,必须从制度上加以防止。关于布坎南的政治思想,参见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James Buchanan;詹姆斯·麦笛逊的立场参见《联邦党人信札》,就主张更集中的政府权力而言,1786年《费城宪法》是对1776年《独立宣言》立场的反动,来自弗吉尼亚的麦笛逊或许是联邦党人里面对政府权力的集中比较警惕的一位。)不过,我觉得美国政治,自60年代以来,变得越来越“不那么正确”(相对于“Political Correctness”而言),越来越腐败。这和我们的道德蜕化关系极大。我觉得欧洲正在变得非常有意思。我对那里的事情抱着极大的希望。欧洲的历史决定了那里的一切事情都必须通过竞争过程得到发展。现在他们要实行“共同市场”,“共同货币”。我觉得有希望……不过它的历史,历史上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政治力量对欧洲统治权的竞争,意味着它不会很顺利地达到这一共同性(汪注:我倾向于将这段话与布坎南的一致同意基础上的立宪过程联系起来理解,他其实是希望通过欧洲的实践检验自己的立宪理论)。把所有这些因素放在一起考虑,我觉得欧洲正在发生的事情是非常非常有趣的。

汪丁丁: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受到这本三一大学编辑的传记集里你写的东西的启发,试图探究你的思考模式。就我对你的著作的阅读和理解而言,尽管你批评过哈耶克的(深受欧陆哲学传统影响的)道德哲学立场,你本人也受欧洲大陆哲学传统的影响甚深。例如你在三一大学的演讲里曾经强调过:“在对各种制度进行评价时,资源配置主义的极大化行为与实践理性的合作行为的经济学之间的微妙而重要的差异(the subtle but important difference between the allocationist-maximization and the catallactic-coordination paradigm in terms of the implications for normative evaluation of institutions)。”(汪注:布坎南演说里的这一段话特别重要,所以我把英文一并抄录在这里。我的翻译是根据我对奥地利学派的理解,这里我将“Catallactics”译为“实践理性”,来自康德的“Practical Reason”。因为米塞斯曾经说明过他使用这个希腊语词是为了表达康德先验意义上的经济学原理。这个词的希腊原意是“实践”。)我体会,你这里说的微妙差异是:奥地利经济学家们认为市场是社会成员分工合作的核心过程,这些社会成员的每一个人都仅仅据有(人类知识总体中)非常有限的局部知识,他们通过市场过程来收集、处理和理解信息,理解他们周围的世界(使其变得可预期),从而达成分工协议,实现专业化的好处。而(源自英国伦敦经济学院的)主张资源配置主义的行为极大化的经济学家们则视市场为一个(只是许多可能的机制当中的一个)用来揭示已经预先存在了的均衡状态的机制,于是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终于将原本是市场经济的经济学改造成了一门为中央计划者准备的计算方法(很同意从目前的芝加哥学派的文献里看到这一点,当作者们将微观层次上的极大化行为集结为宏观模型时,他们常常引进一个“社会计划者”的目标函数加以优化,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民主社会究竟怎样能够实现这样的公共选择目标函数以及相应的阿罗定理的布坎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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