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每年清明,我会带三束花去扫墓,一束给妈妈,一束给奶奶,还有一束给那个抚养我长大的女人。
我们都是感情的牺牲者,这世界没有对错。
那个冬天,窗外飘着很大的雪,医院的产房里,医生拉着男子的手不让离开,产床上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我生下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断气了,她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产房里很安静,窗外的雪也很安静,刚刚落地的我居然没有哭,妈妈也没有哭,令人窒息的安静,爸爸在这一片寂静中崩溃,他以为他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而我,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我出生的时候不到5斤重,是的,我是个早产儿,而妈妈,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为了对爸爸的爱用生命作了一次大胆的尝试,以一个生命取代了另一个生命去爱我的父亲。我没有见过我的妈妈,她却给了我坚强的生命和美丽的名字:冰蓝。
从小我就是个不爱哭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大人们曾经以为我是个失聪的孩子,那时候,产房里的一个嗓门很大的男婴,只要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会震天般地响应,只有那个叫做冰蓝的小女孩,从来不哭,只是睁着双眼看着这陌生的世界。奶奶拿来拨浪鼓在她的耳边摇摇,她转头去看,奶奶一下子就掉泪了,她跟医生说,这孩子能听见,能听见。
冰蓝,一出生就带给家人太多眼泪的冰蓝。
奶奶说,你小小的时候就不哭,很乖很乖,如果不抱你出来,别人都不会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时爸爸在农场劳动,把我带在身边,奶奶会来帮忙照顾,还有一个叫做莲的十六七岁的小女孩,我的小保姆。她每天抱着我,幼年的印象里只有那条粗粗的辫子,莲指着墙上天安门的画儿天天对我说,天安门,天安门,莲的梦想就是去看看天安门,而我,会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妈妈,而是门。莲开心地冲到门外对爸爸喊,大哥大哥,蓝蓝会说话了,我就看到爸爸眼睛里闪着的光。
没有奶水,爸爸牵回了一头奶羊,每天挤最新鲜的羊奶给我,后来奶奶说,蓝蓝,你是吃羊奶长大的,自此,我再也不吃羊肉。
爷爷奶奶是除了爸爸以外最疼爱我的人,我常常问奶奶,妈妈呢?她就说,妈妈去了很远很美的地方,去给蓝蓝摘最美丽的花朵,用云彩给蓝蓝做最美丽的衣服,等蓝蓝懂事了,妈妈就会回来,我就开始盼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懂事,开始盼望十八岁,大人们都说,十八岁就懂事了。我身体不好,爷爷每天背着我去卫生所打针,爷爷说,蓝蓝最勇敢,我就不哭,咬着牙,一点都不疼的样子。我喜欢爷爷的肩膀。直到五岁的一个清晨,我去爷爷的床前叫他起来带我去看荷花,可是爷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怎么都叫不醒。爷爷走了,我没有哭,奶奶说,爷爷去看妈妈了,他去给妈妈送衣服,然后带妈妈回来。
我就每天坐在门外的小凳上等爷爷回来。
然后爸爸返城,我看见莲在墙角默默地哭泣。莲是我四岁以前的妈妈,每天抱着我唱歌,好听的山歌。
爸爸返城后被分到了研究所,拿着微薄的工资养活着我。我总是问他,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爸爸抚着我的头发,静静地看着我,很快了,很快了。我不懂爸爸的眼神里装着的原来是悲伤。
奶奶对爸爸说,找个合适的结婚吧,孩子也需要母亲。
奶奶说,陈希那孩子不错,又是大学老师,要学问有学问,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又不嫌弃你,你还犹豫什么?
爸爸依旧在犹豫。
我见过那个美丽的女子,她有着美丽的容颜,她穿长的黑色风衣,精致的脸颊,精致的微笑,她捧着我的脸,温暖地看着我,隔着很远的距离。
我知道,她不会是我的妈妈。人和人之间有一种感应,就在目光对接的十分之一秒。
爸爸终于没有娶那个美丽的女子,虽然她深爱着爸爸。她说爸爸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他们曾经共处一室,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朋友们说,也许他有生理缺陷,她说不,他尊重我,他是一个值得生活一辈子的男人,但是,他们终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因为我。她可以接受我,却不能接受我与他们在一起生活。
奶奶说,我可以照顾蓝蓝。
我看着妈妈的照片,那个如花般的女子,苍白的灿烂着。
我问爸爸,她不是妈妈,对么?妈妈不会回来了?对么?
我说,爸爸,你不要蓝蓝了,是么?
爸爸把我抱在怀里,我看到了他的眼泪,蓝色的,那年,我只有五岁,我对自己说,以后,我再也不要让爸爸流泪了。
爸爸还是舍弃了,他说,不能如爱我一般爱着蓝蓝的人,我不能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