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不愿意背书,就悄悄地把法海师傅的书偷拿过来,看见字数多的段子就都给撕下去,都是你的主意,皇父气得把咱两个关到了南薰殿,让咱们对着太祖太宗画像跪着。结果咱两个却饿得睡了过去,还是额娘悄悄地送了吃的来。"
允祥转着酒盅:"额娘如何去得了?那是四哥把自己的饭偷着送了来,只不叫我告诉你,怕你不吃。"
十四呷了一口酒:"我有那么别扭么?打小我怕他怕得要命,三天两头他净捏着哥哥的款儿排揎我,好像我活着就是碍着他的眼!"
允祥不答他的话,仍旧自顾自地说:"老十四,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去围场,咱两个没见过世面的逞能往僻静地方跑,结果愣是惹出一头觅食的老虎,亏得当时咱们还能坐在马上。"
"呵呵,当然记得,哥哥你可是够厉害的,不仅坐得住,那虎不还是你打死的么?"
允祥仰头喝下去:"虎是我打死的没错,可是你我也都吓去了一半的命,你以为是谁把我们找到送回去的?回到营帐之前咱两个都晕过去了,就是四哥,只有他跑去那么僻静的地方找。还有那一年……"
"行了十三哥!"十四不耐烦地打断,"有话直说,现在的主子预备怎么处置我?"
允祥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按住他的手:"十四弟,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四哥,所有你不知道的四哥的事,我一样一样说给你。"
"我知道!"十四甩开他站起来,索性拿起酒坛子灌了一口,"咱们冰嬉冻伤了手是他蹲在外面带着人逮活麻雀脑子送来;咱们弄花了皇父跟前那幅董其昌的字也是他自己去领的罪;他替咱们两个罚跪中暑落了病根!哪一样我不知道?可是哪一样是为我?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不过是恰好跟你一起犯错罢了。十三哥,他根本就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就因为额娘,我最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撂下一句:"我去看看眉儿。"便夺门而逃。
菀眉歪在东屋床上,只是半年不见,她已经瘦得脱了相,白着一张脸还在绣着手里的活计,时不时咳上几声也要好半天才能平复。一见我,她便要起身,我按着她坐下,刚刚在那屋里就已经酸楚的心这会再也忍不住了。菀眉反来劝我:"这是怎么说,嫂子有半年没见,怎么像个小孩子了,见了面没别的话尽顾着淌眼抹泪的。"
"瞧你这样子,早些年这些妯娌里你原是最伶俐不过的,如今怎么熬成这个样子?"
她笑笑:"我这身子一向都这样,早些时候年轻,自从生了弘暟之后就亏得再也不能补回来了。说起来我还真懊恼,这么个病歪歪的身子,不仅不能开解他,反叫他看了我就心烦。咳,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说完心上一阵憋气,我刚忙倒水喂了她两口,又抚了半天胸口才算压下去。见她这个样子,我也不忍再露出悲戚之意,只聊些家常闲话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四阿哥恐怖的笑声从堂屋传了出来,"好,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死!你去告诉他,我偏不死,除非他敢明目张胆地杀了我!不然,我就活给他看,我一定活得比他长!我就要看着他是怎么样的心狠手辣,众叛亲离!哈哈哈,'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哈哈哈……"
十四爷荒腔走板的调子伴着他的笑在空气里飘来飘去,菀眉捂住嘴低声哭出来。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打量整间简陋的屋子,墙角有很明显的蜘蛛网,其实不是说京城里的阿哥府就没有,只是越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抛却了华丽的蒙蔽,肮脏和迷惑才显得结得大,结得密。
当晚,我们宿在景陵行宫的偏殿里,康熙的灵柩此时尚未入葬,我们便对着天上的月亮拜了又拜。允祥身上还留着浓重的酒气,本来是我极反感的,这会子也顾不得了,只是坐在殿门口紧偎着他,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天气已然转暖,可是我仍觉得冷,为这阴森的气氛,为这清冷的月色,也为他额头上展不开的疙瘩和眼里晃动着的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