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在心头的铁(1)

·蔡玉刚

十多年前,我经亲戚介绍,在离家百多里一个叫王家墩的村庄学铁匠,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矮胖子,师娘却是个出奇的瘦高个,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矮一高,显得很不相称。

那时,铁匠活儿很苦。社会上有这么个说法: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十六岁刚高中毕业懵懵懂懂的我还没有学会怎样选择就稀里糊涂地当起了学徒工。学徒工在农村就意味着三年萝卜干子饭。真正当起了学徒才体味到铁匠的苦累脏,手上的血疱起了灭,灭了起,慢慢地变成了厚厚的老趼。音调的叮叮咚咚,日复一日的捶捶打打,使我憋得难受。和我同龄的伙伴正是玩耍的时候,可师傅对我却十分严格,闲下来从不准我出去玩。还有一件事更恼人,师傅不识字,晚上也不准我看书,每天早晚的闲空就让在天井里埋好的木桩上抡起大锤练准练稳。

王家墩一带家人过生日有涨饼、下面条、点煤油灯的习俗。过生日对庄户人家来说也是喜庆日子,小孩早上一只煮鸡蛋,大人一碗长寿面,第一只面饼是“寿星”的专利,在那几年物质还不丰盛的年代,也是非常令人向往的,何况还可借此打一顿牙祭,吃上点鱼或肉。

那一日师傅的独生子过四岁生日,看着他们一家热热闹闹,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备感凄凉。当晚,我心情忧郁,没精打采,连喊头晕。师娘见状,忙去小诊所里买来药片让我服下。第二天,我破例没有早起烧早饭,并装着头昏。“好些了没有?”师娘跑过来问我。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半眯着眼装着有气无力的样子叫师娘:“师娘,给我下碗面条吧!今天是我生日!”

“什么?今天是你生日?”师娘惊叫起来,嗔怪地对我说,“三子,怎么不早说?也好给你和面涨饼!”说完,忙端出煤油灯,擦了擦灯罩,划了根火柴点上。又去灶上把刚刚下锅的米捞出,重新炸油下面,又喊师傅起来:“水生爸,去买肉,三子今天生日哩!”

不一会儿,喷香的头碗面条端到了我面前,我像个小孩似的感到满足,狼吞虎咽起来。擦亮的煤油灯点着,我感到一丝丝惶恐,但很快这惶恐被涌上来的快意所吞没了,人也真的精神了许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在学徒期间学会了不少东西,原来十柴不拿一根的我,学会了煮饭、涨饼、炒菜、栽秧、割稻等一应杂活农活,我完全融入了这一家庭,成了这家庭中的一员。

我的勤快引起左邻右舍的称赞,也有不少庄上人叹息:“瞧三子多苦,简直是用人,哪里是来学手艺的?”“大林家也是的,样样要人家做!”这些话传到我耳中,使平时就有些怨气的我更愤愤难平,常常看到我早饭做好了师傅师娘还在床上逗着儿子玩耍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敢明着表示出不满。只是有些时候到秧田里除草顺便拔起两棵秧,到棉田里捉虫乘势掐掉几个棉桃,红炉的时候多浪费些煤炭,料子便锻一截,去惹师傅骂几句,泄泄我的心头之愤。仿佛这样才能除去我心中的不平。

师傅的儿子水生,人小鬼大,脾气很坏,我每次吃饭都遭到他的恶骂,说什么“这不是你的家!”“这是我家的饭,不让你吃!”等,我怀疑这是师傅师娘教的。有一次吃中饭,水生竟将我搛的一块肉用筷子打了下来,又夹起喂给了桌下的狗。我羞得无地自容,气得脸色发青,而师傅只是假装发怒地说了几句,师娘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这小把戏!”我肺气炸到了极点,小人没教养,大人也无知无识,恨不得上前去扇水生几个耳刮子,泄我心头之恨,但碍于师傅师娘我不敢发作,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懂得那么多“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大道理,我在等待着报复机会。

一天,和师傅锻制斧头的毛坯,满身大汗的我们忙了几个小时才在火花四溅中停下“叮叮咚咚”开始小憩,火中的坯锻在地上慢慢变成暗红、湛青,师傅走出去小解,我随即顶好风箱也往外走,这时水生迈了进来,我忽然恶向胆边生,指着刚刚转青的一块毛坯套着耳朵对水生说:“水生,把那块铁拿给你爸爸,我给你糖吃!”说完就走了出去,师傅系着裤子迎面而来,我刚走进厕所,一切都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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