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荒颜 第三部分(12)

送别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只是道:“你这次一口气吃了一整瓶,回去也要再戒一次了。”

鼎剑侯在马上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间有些忧心——怎么又变成了那种消沉颓丧的气息?仿佛绝世利剑出鞘一斩,便又立即回到了鞘中,此刻舒夜的表情是如此疲倦而淡漠,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纵横沙场,令千军辟易的凌厉锋芒。那样的苍白、阴郁而沉默,仿佛又成了莺巢里那个醉生梦死的奢靡城主。

尤自记得舒夜说出“生无可欢,不如就死”那句话时候的表情,他不禁悚然。

鼎剑侯忽然间重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拍了拍公子舒夜的肩膀,抬起手来,指着南方苍黄的天际:“待得大局定后,就去苗疆找她吧!我知道你不愿做皇帝,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黄沙簌簌吹到脸上,公子舒夜抬起头来极目看着南方,眼里却有一种宿命般的苦笑——十几年了,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命运,似乎没有给过他们两人半分的机会。情义自古难兼顾。自从在祁连山顶上面对着种种取舍,向敦煌方向迈出那一步后,他就再度失去了沙曼华——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冷漠的世上,内心存留着的惟一梦想,却脆弱得触手即碎。

他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按在胸口正中,蹙起了眉头。

时隔多年,那一处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仿佛那一缕被射碎在他血肉里的秀发,蜿蜒着在他血脉里蔓延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心包围,令他日夜不忘。然而,那一缕秀发的主人,如今又在这苍天下的何处?

鼎剑侯看着他默然的表情,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放心,一定会找得到的!等我搞定了帝都那边的局面,便下令普天之下帮你一起找。”

公子舒夜只是一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想着假公济私?”

“天子无私事。”黑衣的鼎剑侯蓦然大笑起来,眉间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即使你找不到她,你还有兄弟!——别说什么生无可欢的屁话!生无可欢?生无可欢为什么你那时候还在那儿拼命杀敌?你还不想死,是不是!”

公子舒夜微微一怔,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沙曼华是他的梦想,帝都权势则是墨香的霸图。也许人的一生里,追逐的是梦想和霸图——而在那之上,却依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兄弟、故土。那是他生命里永难放下的重负。有时候,人们偏偏只是因为这样的重负而极力奔走。

白衣公子忽地振眉朗笑,回身离去:“好,回帝都自己小心,我等着你做皇帝!”

鼎剑侯策马归去,扬起一路黄尘。公子舒夜看着那一骑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便缓缓转过身去,安步当车,在如血的斜阳中负手独自归去。

敦煌城外的战场上,依然狼藉着满地尸体,苍鹰盘旋着叼食死人的血肉。砂风呼啸,卷起几个小小的旋风,仿佛那些新死去的灵魂出了壳,在原地盘旋起舞。远远的有几个影子孑孑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回纥士兵。

风沙过耳,他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唱一首曲子:“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彼岸,是否真有乐土?

“至景帝十八年,秋,回纥额图罕将步骑五万,袭敦煌。克外城,其将崩矣。以职守长公子舒夜失所踪,次弟连城贯兄甲胄,跃呼杀敌,守将霍青雷随之。人以公子归,群情振奋,终克狄夷。敦煌遂安。时人大贤之,公子连城之名播于西域。”

——《胤书?列传?公子舒夜》

那一场血战,最后落在史册里的,只是这样寥寥几句话。

两个月后,帝都里传出了有刺客入宫行刺的谣言,疑为明教余孽作乱,朝野对明教围剿更为严厉。来自总坛的月圣女接任了教主,带领中原魔教余党转入地下暗自活动,自此销声匿迹。龙熙十八年十二月初三,胤景帝薨,无子。鼎剑侯扶南安王世子梵继位,改元太兴,是为武泰帝。武泰帝年幼,故令亚父鼎剑侯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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