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想起当年世子生还时全敦煌的喜悦,眼里也有感慨:“可公子回来后就有点变了:以前他可是个活泼聪明的娃儿,回来后却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有时候阴枭反复得有些怕人——老城主原本想要重新立他为敦煌世子,可瑶华夫人极力反对。于是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说到这里,老刀看着越来越近的敦煌城,忽然沉默下去:“后来的事……唉,不知怎么说才好。瑶华夫人忽发急病死了,竟是比老城主还早去了几日。公子舒夜以嫡长子身份继承了城主的位置,然后立刻把亲弟弟送去了长安,做了质子。他奶奶的,也真是狠啊!”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东控中原、西连各国,因此大胤王朝对此丝路重镇极为重视。历代城主在继任之时,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心,都要送一个最亲的人去帝都作人质。
年轻人沉默地听着老刀的话,然而听着这样的叙述,表情也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
“瑶华夫人死得古怪,可谁都不敢说什么,连夫人的贴身丫鬟绿姬也被关了起来。”老刀摇着头,叹息,“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狠毒——我想啊,他一定是在魔教手里吃了大苦头,所以下手不容情。这几年来凡是想穿过敦煌去中原传教的,统统在傩礼祭祀中被处斩。下手那个狠啊……眉头都不皱一下。”
“公子舒夜。”仿佛没有在听老刀的唠唠叨叨,年轻人只是低头重复了一遍。
“不过那些魔教的教徒也真是不怕死——一批批地被处死,依然一批批地涌进来!乔装的改扮的,混在客商里,试图穿过敦煌往东,到中原去弘扬他们的明尊教意,为此连命都不要了。”老刀抽了抽鼻子,皱眉,“这些日子帝都下了旨意要剿灭魔教,江湖的名门正派又逼得紧——中原那边一吃紧,波斯总坛那边来的教徒便更多,看来公子有得忙了。”
“公子舒夜!”年轻人似是没听半句,忽地大叫一声,吓了老刀一大跳。
“公子舒夜!”年轻人对着风沙怒吼,手腕一翻,刀光掠起,一刀斫在了风里,刀气凛冽刺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公子舒夜!”
风沙呼啸,周围的几个客商本来没有听到引导者和年轻人说什么,但此刻齐齐都被蓦然爆发出的怒喝惊动,回过头,看着漫天黄沙里年轻人迎风一刀刀斩落,厉声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在风中斩成碎片。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老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刀斩沙风时,半空中依稀有白色的影子掠过,急速消失在城头。
隔着大漠沙风,似乎是有另外一支队伍、在不远处和他们一起到达了敦煌?
仿佛有什么感应,在城外沙风中狂斩这个名字时,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动了一下。
深碧色的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落下了一颗石子,旋即平静无波。
“有人来了么?是谁?……是他?还是她?”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假面背后的唇中滑落,喃喃,“——墨香,你小子算得真准啊。果然时候一到,他们都来了。”
此时是大胤景帝十八年十月,正当北方高原冷风南下的季节。半空时不时有狂风绞动,呼啸着带起千百道沙龙,卷舞在绿洲上方,吹得胡杨树簌簌作响。然而敦煌城里却是欢乐的海洋,万巷人空,所有百姓都汇聚到了城中央的广场上,观看着隆重的大傩仪式——这样驱邪魔、送鬼疫的仪式是百年沿袭的传统,然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祭祀的内容便增加了一项:拿魔教教徒来血祭上天。
鼓角声轰然而起,歌吹之声震动云天,大傩仪式正式进入了尾声。五百带着假面的子鱼贯而上,围着火堆,伴着乐伎高唱的《呼神名》列队起舞,象征向着四个方向将邪魔驱走。
白玉面具后的眼睛闪了一下,从胡榻上起身,张开了双臂,示意侍从加衣。
“公子,绿姬尚未到。”身后有侍从恭恭敬敬地禀告——虽然被幽禁着,可绿姬是敦煌城里最有名的女巫,傩礼上的龟、兆、易、式四种卜筮哪一样都缺不了她。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挥了挥手,低声道:“不管她了,另外找人代替。今日早点结束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