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见他就再无法挪开我的眼睛。
远远的,见他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衫,肩膀瘦削却显得刚强,背部笔直,脸稍侧着,也在看着我一点点走近。我渐渐近了,看清他头上只简单地扎着一条和他衣衫一样颜色的带子。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似有风尘疲惫之意。看来是二十来岁,可是感觉上却觉得他已经历过了太多的风霜。他的眉毛漆黑修长,眼神端庄平静,嘴唇安详地抿着,也有点儿白。只看表面,他应该被称为美男子,可这称呼似乎反而贬低了他。他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呼吸。那种深深的沉静,是已脱去了世间纷纭顾虑后的致极平和,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纯净无瑕。可在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要在那稳定的神光后盈盈欲出。就是这唯一的生动,把他和那些世外高僧们隔了开来,好像透露了一丝他心灵深处仅存的生死难舍的挂牵,让他那出尘绝世的平淡气质里有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温暖柔和。
他有种我十分熟悉的气息,却美好过我所知的所有记忆。
我的车停下,两个人还是在相视无语。我再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他衣衫的颜色,与我运动衣的蓝色十分相近。等等,他的鬓边有一道淡白色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他左边的眉上,也有一道细细的伤疤,从上划下,险险地错过眼睛,止在眼角的下方。这些伤痕,我初见之下,竟没在意。
我轻轻地说:“佑生……”像是深夜的悄语,我接着大喊了一声,“佑生——”一下子跳下了车。
他慢慢地笑了,那笑容像一枚沉在海底的明珠,在无月的夜晚,从黑色的海底冉冉升起,带着越来越强的光辉,最终绽放在水面,如月华般照亮了海面和夜空。
这笑容让我目眩魂驰,一下子怔在他面前,不敢再靠近。我向他抬起手,余光中见我的手布满煤灰,像个黑爪,赶忙收回手,背到身后,就这么站在了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
这一步就隔开了那些夜晚,那些话语,隔开了我在他身上的触摸,隔开了他倚在我背上的身体,隔开了我拉他的双手,隔开了他环在我身前的手臂……我心中酸痛,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忽然感到,那个让我尽心照料,肆意玩笑的佑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月华沉入海底。他的面容恢复平静,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云起。”云淡风轻,不是我梦中的声音。
我勉强笑了,“佑生,你好吗?”
他半垂下眼,低声说:“很好。”
两人就这样对着,谁也不再说话。我不敢看他的脸,就盯着他放在双膝上的手。他的袖子盖过双手,只有右手中指的指尖露在外面,白玉一样精致。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更显得悄无声息。我忽然想哭泣,想转身离去,永不再见,永不伤心。
……
就听一声,“哈,云起,你回来啦!”我转头,见淘气一路快步走来,穿着光鲜的藕色衣衫。
我不由得一皱眉,“你这是什么色儿?”
他一愣说:“我娘刚给我做的。”
我一摆手,“是你娘给自己的料子,做坏了给你了。”
他大惊,“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出了口气,向他们两人之间一挥手,“这是佑生,我的一个朋友。这是淘气,无业游民。”转身往车子走去,耳听淘气对佑生说:“不,不是淘气,是陶旗。”佑生没有声音。
我拿起一袋煤,淘气凑过来说:“我帮你吧。”
我又摆手,“穿成这样,要卸煤,找打呀你。”
淘气说:“我换了衣服来吧。”
我摇头,“算了,我今天懒得理你。”
淘气毫不以为意,平常被我骂多了,再接再厉地说:“那明天见了。”转身走过佑生身边,突然停下,指着佑生说,“云起,这不是你干的吧?”
我吸了口气,也不看他们,淡淡地说:“你要是再不走,也快陪他坐那儿了。”
淘气倒抽一口凉气,说:“我走我走。”但又不死心地对佑生说,“他对你都这样了,你还来看他,真够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