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见鸾凰(2)

是的,就是她,那流落在野的平阳长公主李姜宓之女,好单纯的一个小姑娘。

六年前,他便去过荆州,见到了这个公主之女。或许,一场月下湖畔的邂逅,对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言恍如梦境,但在他的掌中不过是一束随意而动的光轮。

父亲与叶先生的意思,是叫他那时便直接将她带回来,留在家中教养。

可当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在月下湖畔的黄草地上,抱着母亲织就的小毯递给他,还担忧地关怀他不要被冷风冻坏了时,他在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要让她无雕饰地长大,让她萃取天地自然的钟灵独秀,还有她的母亲——那位断然抛却一切的天朝公主无人可及的气势与坚韧。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做错决断。如今的她,相较之六年前南郡初见时,愈加与众不同。

那是他得到信报,知她已到了凤阳,前去“伎馆”看她,扮作个闲游贵公子。时隔六载再相遇,她将一壶烫酒泼了他满身,酒觞玉壶碎了一地。

他看见她战抖着,瑟缩如无助的幼猫,一双眸子里却沸腾着不容侵犯的强悍,玉碎之气。

分明是柔弱雏鸟,却又如斯刚烈。这便是先生替他算出的吉星么?

一瞬,倩影交叠,也是十二三岁,豆蔻年华。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样的眼神,熟悉至刻骨铭心,甚至是她哭泣的姿势,坚强而又脆弱,竟让他瞬间茫然,险些不知所措。

他静了许久,定下心神来对她百般温柔,不责怪,不勉强,只是关怀。温柔善良的翩翩公子,总是落难少女最易寄情的对象。

临走时,受雇鸨儿笑问:“使君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他笑着应道:“打她几顿,让她逃走就好了。记住,不要伤了脸,更别让她知道。”

鸨儿掩面笑得双肩乱颤,“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虽说模样俊俏,可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使君在她身上花这样大的心思,就不怕碎了州里一地的芳心么?”

他只微笑道:“留她半个月再放走吧,别让她逃得太快。”

授之以希望,再将之敲碎,他就是要她受尽苦楚,在濒临绝望之时失而复得。然后,她会记得他一辈子。

正是如此。

他并不是旁人眼中那个勤政亲民的使君,也不是温良如玉的佳公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从来都很清楚。

半个月后,他将她带回了侯府。他在僻静小巷尽头找见她。她蜷缩起身子,遍体鳞伤,唯有双眼依旧明亮。

一瞬,他甚至惊诧她竟被打成这样,险些忘了幕后操盘的刽子手正是他自己。一定是她太执拗激烈,惹恼了那鸨儿,才遭此狠手。

那浑身冰冷的少女倒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呆呆地望着他,许久,忽然抓住他的衣襟,号啕大哭。

“我阿娘……去了,阿爷卖了我……大概是为了……为了养活阿弟吧。”她哭了许久,垂着眼帘,嗓音沙哑。

她终于敞开心扉,短短一句话,却是心底最柔软的脆弱。

他轻轻笑着,一瞬之间,有些莫名的心痛。

这单纯的小姑娘绝不可能想到,所谓的人伢子与卖身契不过是他一手炮制的网,只为网她这羽翼待丰的鸾凰回来,死心塌地跟随他左右。她更不会想到,那让她担惊受怕吃尽苦楚的伎馆、鸨儿本就从不曾存在于凤阳坊间柳巷,现在更早已彻底人间蒸发。如今,除了他的亲近心腹,再没有人会知道他拐了姜宓公主的女儿回来。

但她是这样坚强的姑娘,竟至让他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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