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新来的老师,正是任先生说的。”月夜下,李承一双大眼睛烁烁如星,“母后,你想不想见先生?”他紧紧抓住母亲交叠于膝上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谢妍惊得一把反抓住他。
李承一面将手往回缩,一面倔犟地说:“我没有胡说。我知道母后想见先生。”
“大人的事,小儿家不要管。”谢妍浑身一颤,挥手将那执拗的孩子推开。
李承被母亲推得向后一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撑起身又跪了,仍固执地带着哭腔,“母后跟父皇在一起不开心,只有去附苑见到先生时才会一直笑着的。母后——”
“闭嘴!”谢妍一口喝断他,“你懂什么!你——”她举起手,一巴掌就要扇过去,却在半道悬住了手,泪水不觉间已淌了下来。
母子两人泪眼相对,竟是月下无言。
忽然,听那沉软语声由暗处传来,“皇后,别怪殿下了。”
谢妍闻声抬头,眼前人一步步走近,由模糊到清晰,近在咫尺,仿佛一个触手可及的幻觉,“走!快走!带麒麟一起走!”她忽然站起身来,无措间抱起一旁的软垫,尚未砸出手去,已先痛得跌倒在地。她痛得脸色蜡白,双唇乌青,瞬间已有冷汗滚落,却仍摁着下腹催道:“他是个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跟他一样糊涂!快走!”
“你答应好好医病,我立刻就走。”任修步上前来,就要将谢妍抱起。
“我命你即刻带长皇子出去!”谢妍勃然大怒,猛将身前这男人向外推去,却怎样也推不动。任修一把将她抱起,一瘸一拐向榻前走,敛眉安静,神色严肃得足以令她噤声。他腿有残疾,抱着个人,短短几步也走得十分吃力。
那伤是为了救她才落下的。多少年前了,好像年代已远,却又偏偏如在昨夕。那时的她,还是个年少轻狂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跳山崖威胁父亲,要父亲应允他们的婚事,自以为世间万事皆可称心,却不知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有缘无分,终究是逃不过的劫。
那时候,他跟着她跳山崖,性命也不顾。如今,他又擅闯宫禁,只为劝她就医。原来过了这许多年,当她再任性起来以命相拼的时候,他仍旧如此舍命相随;原来过了这许多年,他仍旧在她身边,一步也未曾离开。
泪水再也不能抑制,崩溃横流。她将脸埋在帷帐里,不愿这决堤泪颜被人窥去。
“别拿自己的性命赌气。你要多顾念长皇子,顾念着恩相。亲者痛,仇者快,何苦。”
帐外叹声悠长。她将脸埋在膝头,嘶声哭泣像是胸腔里滚出来的,“你甘心吗?”她问,“你放弃了一样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到头来,却有人说你私藏了。若真是得了,倒也罢了,可明明求之、盼之、想之、念之,就是不能得,偏还有人要将之拿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羞辱于你,你会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如何?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可改变的,既然如此,那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地过以后的日子,这就足够了。”任修的声音听来何其无奈,却已是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淡然一切,“阿咏,你若是还认我,就听我这最后一劝吧。陛下心地仁厚,澄清误会,解开心结,就没事了。”隔帘相对,他终于又如同当年那般轻声唤她,不相望,心相连。他言罢,向着垂帐凤榻深深一拜,便要离去。
“……你……”帷幔一动,谢妍几乎要扑下榻来。一旁李承唯恐母亲摔倒,慌忙抢上前去将她扶住。她辗转犹豫,仿佛想要唤,数度张口无言,终究只得一个“你”字。
这一去,今生再不能相见。
任修忽然缓缓转过身来,窗外的月光淡淡地洒在他的脸上,模糊成了眼底朦胧的光晕,“对了,我有样东西要还你,一直寻不着合适的机会,拖延下来,险些要忘了。”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绣囊来。他将之打开,里面是一只玲珑剔透的蓝玉耳坠,雕作蝴蝶翩翩姿态,如生栩栩。
“原来是你拾了去。”谢妍怅然抚着那耳坠,又将之推回任修手中,“你拿走吧……”
“宫中之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有旧结佩,一生护佑,够了。”任修微微摇头,再将之塞还谢妍。
执意相持,十指微扣,掌心交合。
忽然,风平里猛起巨浪,“先生!快走!”那话音未落,喊话人已给摔进阁来,整个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阿宝哥!”小小的长皇子李承,看一眼那还趴在地上之人,顿时吓得喊出声来,再抬头,眼前竟是父皇那张盛怒之下已近扭曲的脸。瞬间,手足一冷,脸色惨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