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平地生波澜(2)

我低眉顺眼,诚惶诚恐地接下老夫人的玉佩,细声说道:“多谢老夫人厚爱。九容一定谨遵老夫人教诲。”

待得沈老夫人微笑着点点头,我方在心中长长地舒缓一口气。这沈老夫人,果然是精明之极。先是以不接茶水看我是否小家子气重,接着又给予厚赏,同时恩威并施,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让我不得不叹服。不过,她的九转海棠玲珑玉,我是极不愿收下的。被迫嫁入沈家为妾,非我所愿。既然嫁入,我便不在乎是否枯守活寡,只想可以明哲保身、平平安安、无风无澜地终我一生。世家大族,原是有很多的恩怨纠纷,我并不想掺入。然而事与愿违,过门第一日,我便引得菊妈不快,同时沈老夫人的赞赏和厚礼,必定引得诸人嫉恨。看来我在沈家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了。

接下来是给大奶奶柳雨湘敬茶。她接过茶杯,啜了一小口,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才温言道:“九容妹妹年纪虽小,却难得容貌又好,举止又端方。姐姐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唯独这个翡翠镯子,是前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相公送的。今日就借花献佛,送给妹妹,希望妹妹喜欢才是。”

我推搪道:“这么珍贵的东西,九容不敢收。”

柳雨湘笑道:“从今往后你我姐妹共侍一夫,二人同心,几世修来的福分,还分什么你我?妹妹若不嫌弃,就收下吧。”我这才收下了。

给梅娆非敬茶的时候,她面上的表情有些不屑一顾。她冷冷地翘起戴着黄金指甲的小指,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站起来说道:“老夫人,我听到敏儿在哭着找我呢,我该去看看她了。”我早就听说沈家三房子嗣中,唯有二公子沈福育有一个女儿,想来便是梅娆非口中的敏儿了。

沈老夫人当即面上变色,冷冷地横了梅娆非一眼,不曾说什么。菊妈立刻教训道:“二奶奶向来是最晓事的,今个儿怎么这般不长脸?现下儿大公子娶新奶奶冲喜,自然是新奶奶为大。二奶奶若是还惦着敏儿小姐,岂不是让大公子没脸,让新奶奶没脸,让老夫人没脸?”菊妈三个“没脸”说得梅娆非额上冷汗涔涔。在沈家,得罪了沈老夫人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她这才知道,自己一时负气可能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后果。但她仍然嘟囔道:“我对老夫人,自然是十分孝敬的,才不像某些小户人家出来的人不三不四……”

“够了!”隐忍不发的沈老夫人终于发话,声音不高却威严十足。我分明看到梅娆非的身子陡然颤了一颤,坐回了位子上。然后,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发狠般摔给我,嚷道:“新奶奶,这对锁子金环送给你,但愿苍天保佑,你为大哥带来福音,让大哥不但死不了,而且还能和你生下麟儿,为沈家……”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自觉地住了嘴。毋庸置疑,她失言了。或者,她心里无数次地咒沈洪早些死去,好教她夫妻两个继承家业。但是,她实在不该讲出来,尤其是在今个儿,在沈老夫人的面前。

沈老夫人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铁青,如同青铜蜡像一般,她眼中的冷漠如同利剑,刺得梅娆非浑身颤抖不已。

梅娆非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跪倒在地,自个儿扇自个儿的耳光,连着扇了二三十下,边扇边痛哭流涕,声泪俱下,“求老夫人饶恕媳妇。媳妇一向心直口快,口不择言,请老夫人恕罪!媳妇儿愿意向新嫂嫂赔礼道歉!请老夫人饶恕!”

待得梅娆非的脸都肿得老高老高,沈老夫人才冷冷说道:“好了。把二少奶奶带去祠堂思过三日,让她自个儿好好反省反省吧。菊妈,这三日里,每天让厨房的人只送一顿饭罢。老二,这样处罚你的媳妇儿,你可有什么话说?”

身材臃肿的沈福忙不迭地跪下磕头道:“老夫人英明。是媳妇儿自作自受,老夫人这样处罚恰到好处。”

沈老夫人的脸色如同寒冰一般,指着梅娆非说道:“今个儿给洪儿娶妾冲喜,你这个悍妇却在这儿造谣生事。若是日后洪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拿命来还!”

梅娆非终被带下去了。堂中诸人都噤若寒蝉。

菊妈边给老夫人顺气,边笑着说道:“老夫人,何苦跟孩子们生气呢?今个儿是大公子的好日子,您若是气到自己,大公子知晓了,心中该有多么不安。”

菊妈当真是个厉害的角色,老夫人听了她的话,神色果然缓和了良多。她这才记起我,微笑道:“礼仪继续吧。九容,难为你了。”

我低下头,淡淡地说道:“九容不敢。”然后接了茶杯,奉到三少奶奶岑溪弦面前。

岑溪弦笑靥如花,双手去接茶杯,边接边笑着说:“这可是折杀我了。新嫂嫂,快请起罢。”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指尖刚触到茶杯,立刻把茶杯一推。茶杯自我手中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茶水溅落满地,弄得我满身都是。

岑溪弦忙说道:“九容嫂嫂并非是有意打落茶杯,想是今个儿折腾了这大半天,也极倦了。”

她边上盛装而坐的一个女子却小声嘀咕道:“果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竟连个茶杯也端不稳,落杯既是落悲,这满屋子的喜气,竟全被冲走了。”

“溪苑,新嫂嫂是无心之失,你怎可以乱说话?”岑溪弦责备道。

也是后来,我方知道,那个被岑溪弦称为溪苑的女子,原是她的胞妹岑溪苑。她嫁给了山东织造司的公子方舒寒,今个儿是特意来观礼的。

我心里自然明白,茶杯是被岑溪弦扫落的,然而当时谁会注意到呢?整件事情,摆明了是她串通胞妹来陷害我。我即便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还会落下个搬弄是非、诬陷她人的恶名。她的手段果然比梅娆非厉害得多。

屋子里异常安静,静得人心里发慌。岑溪苑的话,想来是每个人都听到了的。沈老夫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岑溪苑是客,自然不能苛责,而且,她也并非始作俑者。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打翻茶杯、冲走喜气的我的身上。有些人脸上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却苦于无计可施,像柳雨湘;而更多的人,则是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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